崔原叩首跪在喻重華面前,說出求情時,恍然驚醒——他何時成為了曾經最厭惡的徇私枉法中的一員。
他低着頭,無力感從心中蔓延開來。
他依舊是那個不容枉法的喻重華,他卻成了……成了什麼?
崔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怎麼變的,又是變成了什麼樣……
他的心底依舊有那個年少的理想,但在脫口而出放過時讓理想徹底堕了下來。
他不敢擡頭,許久,才出口,“臣逾越了……”
他不敢看喻重華的神情,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過路的年輕書生被他撞了個正着,手裡的書冊落地。
年輕人氣急,“看路!”
身側有人出聲,“他是從丞相府出來的,快别說了!”
年輕人卻反氣了幾分,“丞相府又如何!憑他是聖人,又豈能枉顧是非對錯!我偏不願做權勢的附蟲,既受聖賢書,豈能不做清臣!”
好氣魄的宣言……
崔原恍惚,好似看到十年前的自己。
他咧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好好好……”
是他錯了吧。
但妹妹他要救。
小妹本就是被他牽連進京城的,崔原無論如何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妹妹死于他人牽連。
他本意是打算自請辭官,陪同小妹一起流放。
卻在辭呈抵上前,就聽聞京城亂了。
崔原跑出府邸,隻見烽煙遠起,迷亂了他的雙眼。
他憑着記憶逆着人流跑去了原先的鎮山侯府——空無一人。
本該關着崔小妹的房間裡空無一人。
崔原絕望,卻見鐵騎漸近——喻重華在最前面。
他說,“放箭。”
火箭如雨墜下。
崔原攻向衆人,逼近喻重華,歇斯底裡地問他,小妹的下落。
喻重華的臉在火光明滅中恍恍惚惚,崔原一時恨他什麼都不說,一時又想哭他們如何就走到了今日。
“不必多慮,崔大人自然也會前去與她相會。”喻重華語未落,就有人執刀向崔原砍下。
崔原心中悲戚,小妹從小就愛纏着他,當初入京科考時小妹的笑顔多俏麗,如今竟是再見不到了,一時間,他隻覺得眼前人的芙蓉面也做了修羅相,十年的相交,居然如同昨日泡影,盡數滅去。
他仰天大笑兩聲,心中猶如撕裂般痛,橫手将劍尖指喻重華,恨聲道:“早知今日,我崔原豈會與你這等賊子為伍!賊子,納命來!”
可他武功雖好,卻也隻是在文官中矮個裡挑高個的好,很快就被人折了手敲暈。
崔原最後一眼看向了喻重華,他依舊穩坐馬上,目光直視向火光中的幾座宅邸,仿佛世間萬物都不入他眼。
崔原那一瞬恨毒了他的無情。
再次睜眼時,身上卻是一雙溫熱的手。
小妹盈着淚的笑臉在崔原面前展現。
“阿兄,你醒了。”
崔原原本頭疼欲裂,卻在一瞬清醒,他從榻上驚坐而起,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小妹,你還活着……”
崔小妹點點頭,臉色在馬車内的燭火下也顯出些紅潤,她小聲解釋,“林大人把我們放了。”
她口中的林大人在外駕馬,聽到動靜,接話,“是。”
崔小妹還欲說什麼,崔原卻起身去掀車簾,看到林大人時一切明了——那是東營的一個小頭領,崔原曾在丞相府上撞見過他。
崔原苦笑一聲,倒在馬車上,“竟是一句實話也不曾說與我。”
林大人默。
崔小妹也沉默了下來。
馬車走的是小道,呼喊和馬踏聲在遠處響起,崔原後知後覺地開口,“是……安王嗎?”
林大人撇了他一眼,“是。”
崔原擡手就想下馬車,“我要去見安王……喻重華……他怎能如此……”他做出這些事,安王不管是為立威還是取信,帶着軍隊前來,必要殺了喻重華。
林大人冷冷開口,“晚了。”
“什麼意思!”崔原猛然回頭。
“喻大人已經葬身火海。”
這竟是結局。
崔原身體本就勞累,心緒反複起伏,一下子居然暈了過去。
再之後,安王趙骊理所當然地登基為帝,宣稱先帝趙辰也死在了京城大火中,隻是不論朝臣如何傾軋,新帝都不曾為先丞相定罪。
林大人帶着兩人回了江南崔家,崔小妹梳起頭發說要研制釀造之法,做和神機娘子一樣的女子。
崔原大病一場,又有父母牽挂,在江南養了十數月才能起身,回京請罪。
趙骊宣他入了内殿。
崔原發覺他也清瘦了許多。
崔原這一遭下來,心性見長,如今再瞧聖上,居然再尋不回往日的敬畏——或許往日的重華也是如此看聖上,所以所有人都堅持聖上要親政,在重華眼裡先帝卻隻是未能擔起重任的孩子。
崔原又想起他,這是這大半年來常有的事,所以他很好地遮掩過了那一瞬的晃神。
趙骊不輕不重地罰了崔原兩個月俸祿,便說缺人之際,讓崔原盡快準備官複原職。
最後卻叫住了崔原。
趙骊猶豫了一下,崔原又一次意識到面前高大如聖上,也不過一介凡人。
“你可知……先生他……罷了。”
崔原彎腰行了一禮,并不在意趙骊的未盡之語。
那十年裡,人盡皆知,崔原是喻重華的至交好友。
但如今,崔原再也不想提起這一點……
他深深記着友人,仍由回憶獨自将自己煎熬,卻再不願提起,若出口,髒了友人的魂靈。
隻盼他日,重華魂靈歸來時,還能認他這個從頭至尾渾然不知的假至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