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妹醉夢熙自小便愛舞刀弄槍,立志做那闖蕩江湖的俠女,這天她正于院中揮劍,白衣翻飛間忽見戀人覓家二舅伯覓坤的大兒子大風抱着裁革用的牛皮走來,原是要為她縫制護腕護膝,好讓她練劍時更穩妥些。
八妹醉夢熙自小癡迷舞刀弄槍,一襲白衣在身更顯俠女風骨,立志闖蕩江湖的她,此刻正見戀人——覓家二舅伯覓坤的大兒子大風,手捧裁革用的牛皮走來,原是要為她裁剪縫制護腕護膝,好讓她練劍時更護周全。
時值軒轅紀年薔薇之世的暮春,盛世江南的宛城籠在一片淡粉色的煙霞裡。西子湖畔的醉府後院,幾株垂絲海棠開得正盛,風過處落英如細雪般簌簌飄落,沾了青石闆路一層碎錦。八妹醉夢熙立在庭院中央,一襲月白軟緞勁裝勾勒出纖細卻利落的身形,發間松松挽着同色發帶,幾縷墨發随動作拂過頰邊,襯得她那雙眼眸亮如寒星。她手中長劍正挽出半朵劍花,劍鋒劃破空氣時帶起清越的聲響,驚得廊下挂着的畫眉撲棱棱振了振翅膀。
這狼女自幼便與尋常閨閣女子不同,性子像極了山野間的孤狼,飒爽中帶着股不服輸的韌勁。此刻她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順着光潔的額頭滑落,卻渾然不覺,隻專注于劍招變化,劍尖時而如靈蛇出洞,時而似驚鴻掠水,連那身白衣都仿佛有了生氣,随招式翻飛流轉,宛如一朵綻放在風中的白薔薇。她心裡正默想着話本裡那些俠女仗劍天涯的故事,眉梢眼角都帶着幾分憧憬,若能像書中人那般路見不平、斬妖除魔,縱是風餐露宿也勝過深閨裡的胭脂水粉。
“熙丫頭,歇會兒吧,看你這汗出的。”
話音未落,一道身影自月亮門處轉了進來。來人是覓家二舅伯覓坤的大兒子大風,他年約二十,身着青灰色粗布短打,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臂。手裡抱着一卷油光水滑的深褐色牛皮,牛皮邊緣還帶着未修剪整齊的毛邊。大風生得濃眉大眼,鼻梁高挺,皮膚是常年勞作曬出的健康麥色,笑起來時眼角會堆起幾道憨厚的褶子,整個人透着股莊稼漢的質樸與實在。他腳下是雙厚底布鞋,踩在落英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醉夢熙收劍而立,劍尖拄地,微微喘着氣看向他,眼尾因練劍而泛起一抹薄紅:“大風哥,你怎麼來了?”她說話時,唇角不自覺地揚起,帶着幾分親昵的熟稔。
大風快步走近,将牛皮放在石桌上,擡手抹了把額角的汗,聲音帶着點憨直的笑意:“俺娘讓俺給你送點東西來。你看你這練劍,護腕都磨破了邊,膝蓋上的布也見了白茬,哪能經得住這般折騰。”他說着,伸手拿起桌上的牛皮,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摩挲着,“俺跟鎮上的皮匠學了裁革的手藝,想着給你縫副護腕護膝,牛皮結實,耐磨,你練劍時套上,也能少受點磕碰。”
醉夢熙這才低頭看向自己的護腕,果然那月白色的布料邊緣已經起了毛球,膝蓋處也确實有了磨損的痕迹。她心裡一暖,像被春日陽光曬得發暖的溪水,潺潺流過心田。這大風哥總是這樣,話不多,卻總在細微處透着關懷。她想起上次自己練劍時不小心擦破了手肘,大風便是默默送來傷藥,還特意砍了根結實的棗木給她做劍鞘。
“又讓你費心了。”她輕聲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劍柄上的纏繩,“隻是這牛皮……裁起來可費功夫,你農忙時還要下地,哪有閑空做這個。”
大風擺擺手,從腰間掏出一把磨得锃亮的裁皮刀和幾枚粗針,鋪在石桌上的牛皮旁:“不費功夫,俺夜裡點着燈就能做。你看這皮子,俺特意挑的上好水牛皮,厚實着呢。”他拿起裁皮刀,在牛皮上比劃着,目光專注而認真,“先按你手腕和膝蓋的尺寸畫個樣,再慢慢裁開,邊緣得用錐子打了孔,拿麻線一針針縫結實……”他絮絮叨叨地說着步驟,仿佛在談論什麼要緊的大事,陽光透過海棠花枝落在他身上,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醉夢熙站在一旁看着,忽然覺得這江南的春天,比往日裡更添了幾分暖意。她伸手拂去石桌上的花瓣,輕聲道:“那……我幫你遞針吧。”
大風擡頭看她,見她白衣勝雪,鬓邊還沾着一瓣海棠,眼中是從未有過的溫柔笑意,他黝黑的臉頰竟微微泛紅,低下頭去,聲音也低了些:“好。”
庭院裡一時安靜下來,隻有畫眉偶爾的啼鳴,和風吹過花葉的沙沙聲。石桌上,牛皮的褐色與針線的麻色相映,而那襲白衣與青灰短打,也在這暮春的江南,構成了一幅最尋常卻也最動人的圖景。
暮春的風卷着西子湖的水汽漫進醉府後院,廊下那盆墨蘭正散着清冽的香。醉夢熙蹲下身替大風按住牛皮邊角,月白袖口拂過皮革表面,指尖觸到粗粝的紋理時,忽的想起三年前在山野間初見這少年的模樣——他背着獵弓從松林裡鑽出,肩頭落滿松針,手裡攥着半隻野兔,見她蹲在溪邊磨石劍,黝黑的臉上先是一愣,随即咧開嘴笑,露出顆微歪的犬齒。
“這皮子得先拿錐子打眼。”大風的聲音将她拉回現實。他手裡的銅錐在牛皮上起落,“笃笃”聲混着海棠花瓣墜地的輕響。醉夢熙擡眼望他,見他額前碎發被汗水黏住,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陰影,握錐子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虎口處還留着去年幫她削箭杆時蹭的舊疤。
“去年你給我做的護肘,前幾日練‘流星逐月’時被劍穗勾破了。”她忽然開口,指尖無意識地卷着腰間劍穗,“本來想自己補,可針腳總歪歪扭扭的。”
大風手裡的動作頓了頓,銅錐停在半空:“早該跟俺說。”他擡眼看她,目光落在她腕間那圈磨毛的布料上,眉頭微蹙,“女孩子家手巧,你咋就……”話說到一半又咽回去,轉而從布包裡摸出個油布包,“俺娘讓俺給你帶了塊桂花糕,說你練劍費神。”
油布展開時,甜香混着牛皮的味道漾開來。醉夢熙捏起一塊咬了小口,糯米的軟糯裹着桂花的清甜在舌尖化開,忽然想起昨夜燈下,母親指着她磨破的護腕歎氣:“哪有姑娘家整日舞刀弄槍的,将來誰……”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可此刻看着大風笨拙地用粗麻線穿針,忽的覺得母親那聲歎息也似這春風般,沒了半分重量。
“你看這針腳得斜着走,”大風将縫了一半的護腕遞到她眼前,麻線在牛皮上織出歪歪扭扭的紋路,“皮匠說這樣才結實。”他說話時,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的舊傷——那是去年她練劍脫力時,他撲上來替她擋劍鞘留下的疤痕,如今已淡成淺粉色的細線,像落在麥色肌膚上的一道月牙。
醉夢熙忽然伸手握住他持針的手。少年的手掌粗糙溫熱,指腹覆着厚厚的繭,掌心生命線的紋路深而清晰。大風的身子猛地一僵,銅錐“叮”地掉在石桌上,驚得梁間燕子撲棱棱飛起。兩人指尖相觸的瞬間,遠處傳來大姐醉夢香呼喚丫鬟的聲音,夾雜着二姐醉夢甜逗弄畫眉的笑聲,而近在咫尺的,是彼此加速的心跳,像此刻石桌上那根沒穿進針眼的麻線,在暮春的陽光裡微微發顫。
“俺……俺再試試。”大風想抽回手,卻被她握得更緊。醉夢熙低頭看着他手心裡的疤痕,忽然覺得這江南的春天,原不必去想什麼江湖路遠。她松開手,從發間取下那根月白發帶,輕輕系在牛皮的邊角:“這樣縫,線就不會亂了。”發帶垂落時,掃過他手背上的薄繭,像一片羽毛落在心湖,漾開無聲的漣漪。
石桌上的海棠花瓣被風卷進牛皮的紋理裡,醉夢熙看着月白發帶在皮革上漾開的褶皺,忽然想起幼時跟着獵戶阿叔學套索,麻繩在掌心勒出的紅痕總被大風偷偷抹上獾油。此刻他正用牙齒咬斷麻線,喉結在麥色脖頸上滾動,散落的海棠花粉沾在他發梢,像撒了把碎銀。
“你看這護膝得留個搭扣,”大風拿起裁好的牛皮片比劃在她膝頭,粗粝的指腹擦過她褲腿上的劍穗刺繡,“上次見你練‘探海斬’時膝蓋磕到石階,俺夜裡翻來覆去睡不着。”他說話時眼皮微垂,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動的影,醉夢熙這才注意到他耳尖泛着薄紅,像熟透的桑葚。
遠處傳來三姐醉夢艾逗弄兔子的輕笑,夾雜着四姐醉夢青翻書的嘩啦聲。醉夢熙忽然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腕,從劍鞘裡抽出軟劍——劍身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她白衣勝雪,他青布短打,在落英缤紛裡恍若一幅會呼吸的畫。劍尖挑起一片海棠,花瓣打着旋兒落在牛皮上,恰好蓋住大風剛縫好的針腳。
“大風哥,”她忽然開口,劍尖在石桌上劃出細響,“你說江湖上的俠女,是不是都不需要護腕?”
少年捏着麻線的手猛地一頓,擡頭看她時眼裡映着碎光:“咋會不需要,”他粗糙的手掌覆上她握劍的手背,指腹摩挲着她虎口處的薄繭,“俺聽走镖的駝子叔說,昆侖派的女俠都戴鐵護腕,可俺這牛皮護腕……”他聲音漸低,低頭盯着歪扭的針腳,“俺知道比不上鐵的結實,可俺隻會這個……”
醉夢熙忽然笑起來,月白衣擺掃過石凳上的牛皮屑。她想起上個月在市集看到賣護心鏡的貨郎,大風盯着那鏡面映出的自己,半天沒說話,如今才明白他那時眼裡的局促。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将劍尖抵在他小臂的舊疤上:“鐵護腕哪有這個好,”劍身折射的光晃在他眼裡,“這上面有大風哥的汗味兒,比昆侖派的玄鐵還結實。”
話音未落,大風忽然抓起桌上的裁皮刀,轉身砍向旁邊的石榴樹。刀刃劈進樹幹的悶響驚飛了滿樹麻雀,醉夢熙吓了一跳,卻見他從樹皮裡拔出刀,刃上竟纏着根紅絲線——那是去年她練劍時崩斷的劍穗,不知何時被他纏在了樹上。
“俺、俺再去磨磨刀。”大風攥着刀往柴房走,青布褲腳掃過滿地海棠,褲腿上還沾着今早犁地時的泥點。醉夢熙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江南的春天太暖,暖得讓她想把那柄藏了三年的狼牙匕首拿出來,換他手心裡的半塊牛皮。她低頭撫過石桌上的護腕,麻線縫出的歪扭紋路裡,分明嵌着一瓣被壓碎的海棠,像誰不小心落下的春愁。
柴房方向傳來磨刀石與刀刃摩擦的“沙沙”聲,醉夢熙低頭撫過牛皮護腕上的歪扭針腳,指尖觸到一處格外細密的線結——那是大風慣用的鎖邊手法,和他給自家耕牛修補缰繩時一模一樣。院外西子湖的畫舫傳來琵琶聲,調子正是時下流行的《薔薇曲》,她卻想起去年中秋,大風揣着兩個麥餅帶她爬上山頭,說能看見江湖俠客夜探州府的燈火,結果兩人隻等到露水打濕了衣襟,卻在半山腰撞見迷路的野狐,他攥着她的手跑得氣喘籲籲,掌心全是汗。
“熙丫頭,”大風的聲音從柴房門口傳來,他手裡的裁皮刀被磨得锃亮,刀面映出半片海棠花枝,“俺、俺剛才問了皮匠,說護腕邊上得鑲圈軟布,不然磨皮膚。”他說着從懷裡掏出塊洗得發白的藍布,邊角還留着補丁,“這是俺舊褂子改的,你嫌棄不?”
醉夢熙接過藍布時,指尖觸到布料上細密的針腳,顯然是拆了又縫過的。她想起上個月去覓家送糕點,撞見大風娘在燈下補衣裳,桌上堆着好幾件打了補丁的青布衫,如今想來,他定是偷偷剪了自己的衣服。“哪會嫌棄,”她将藍布覆在牛皮邊緣,月白與靛藍相疊,像雪地裡落了片鸢尾花瓣,“比繡金線的還好看。”
大風撓了撓頭,黝黑的臉頰泛起紅暈,忽然從褲兜裡摸出個油紙包:“俺娘讓俺給你帶的,說你練劍費眼,得吃點桑葚幹。”油紙打開時,深紫的果幹滾出幾顆,落在石桌上的牛皮屑間,像撒了把紫水晶。醉夢熙捏起一顆放進嘴裡,酸甜的汁液混着陽光的味道,忽然想起幼時跟着他去後山采桑葚,他總把最大最紫的那顆留給她,自己卻啃着泛白的果子,嘴角染得發紫還咧嘴笑。
“大風哥,”她忽然指着他袖口的破洞,“你這褂子也該補補了,回頭我拿針線給你……”
“不用不用!”大風慌忙往後縮手,袖口蹭到石桌上的牛皮,“俺這粗人穿啥都一樣,你那護腕要緊。”他說着抓起裁皮刀,小心翼翼地在牛皮邊緣刻出淺痕,“俺給你刻朵薔薇花吧,皮匠說這樣好看。”刀刃在皮革上滑動,發出輕微的“滋滋”聲,他垂眸專注的模樣,像在雕琢什麼稀世珍寶,鼻梁上的汗珠順着臉頰滑落,滴在刻了一半的花瓣紋路上。
醉夢熙忽然想起話本裡說的俠女信物,不是玉佩就是香囊,可她低頭看着石桌上的牛皮、藍布和桑葚幹,忽然覺得這些帶着煙火氣的物件,比任何珍寶都更合心意。她伸手替他拂去肩頭的海棠花瓣,指尖掠過他粗布褂子下結實的脊背,聽見他握刀的手猛地一顫,刀刃在牛皮上劃出一道歪線——卻恰好成了薔薇花的藤蔓,纏繞着他方才刻下的花瓣,像誰不經意間,将兩人的影子織進了這江南的春色裡。
此時遠處傳來二姐醉夢甜喚丫鬟端茶的聲音,夾雜着五姐醉夢紅逗弄小貓的笑聲,而石桌上的牛皮護腕已初見雛形,歪扭的針腳間嵌着藍布滾邊,還有一朵用裁皮刀刻出的粗糙薔薇,花瓣邊緣帶着毛茬,卻在暮春的陽光裡,透着股笨拙而滾燙的暖意。醉夢熙看着大風額角的汗珠,忽然覺得比起闖蕩江湖的俠女夢,此刻這滿院的落英、磨亮的裁皮刀,以及身邊這個鼻尖沾着花粉的少年,才是她心底最想握住的江湖。
石桌上的桑葚幹被陽光曬得發黏,醉夢熙捏起一顆放進嘴裡,酸甜的汁水順着喉嚨滑下時,忽見大風從布包裡摸出根油亮的牛筋繩。他将繩子繞在護腕邊緣比劃,粗糙的拇指蹭過牛筋上的紋路:“皮匠說用這個做搭扣最結實,俺跟村裡獵戶換了半張兔皮才換來的。”牛筋繩在他掌心泛着琥珀色的光,映得他腕間那道替她擋劍鞘留下的疤痕愈發清晰。
“去年你教俺認草藥時,手腕被荊棘劃破,”大風忽然開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牛筋繩,“俺看你拿布條随便纏了纏就接着爬山路,當時就想……”他聲音漸低,喉結滾動着沒說下去,隻是将牛筋繩穿過護腕上打好的孔,“現在好了,這搭扣能勒緊,練劍時就不會晃了。”
醉夢熙望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上個月在藥鋪,她看見大風對着貨架上的牛皮護腕發呆,掌櫃的說那是給走镖的武師用的,要五兩銀子。他當時摸了摸腰間的錢袋,轉身就走,如今才明白,他是自己去學了裁革手藝。她伸手覆上他正在打結的手背,觸到他指節上因常年握犁柄而生的硬繭:“大風哥,其實你不用……”
“俺想用!”大風猛地擡頭,眼裡映着海棠花枝的碎影,“你說要當俠女,總得有趁手的護具。俺沒讀過書,不會像那些書生送你玉佩詩箋,可俺會種地、會打獵、會裁皮子……”他越說越急,牛筋繩在手裡攥得發白,“俺娘說過日子就得實實在在,俺不能讓你練劍時總磕着碰着。”
話音未落,院牆外傳來賣糖畫的梆子聲,“笃笃”聲混着西子湖的畫舫笙歌。醉夢熙忽然抽回手,從劍穗上解下枚銀質的狼頭挂飾——那是她十五歲生辰時,用第一筆打獵換來的錢打的,狼眼嵌着兩顆小小的黑曜石。她将挂飾輕輕放在牛皮護腕上,狼頭的銀輝落在粗糙的皮革上,與那朵刻歪的薔薇花相映成趣。
“這狼頭挂飾給你做搭扣墜子吧,”她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海棠,“江湖上的俠女都得有個信物,這比玉佩管用。”
大風盯着狼頭挂飾,又看看她月白勁裝上繡的狼爪暗紋,黝黑的臉頰“騰”地紅透了。他慌忙擺手,卻不小心碰倒了石桌上的桑葚幹,深紫色的果幹滾落在牛皮邊緣,恰好填滿了薔薇花刻痕的縫隙。“這、這太貴重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手指卻忍不住輕輕觸碰狼頭的銀耳,“俺娘說狼性最烈,你戴着正好配你的性子。”
醉夢熙忽然笑起來,月白衣擺掃過石凳上的牛皮屑。她想起話本裡的俠女總與書生相配,可眼前這個少年,不懂詩詞歌賦,隻會用粗糙的手掌為她裁皮縫護腕,卻讓她覺得比任何江湖傳說都更真實。她撿起一顆滾到腳邊的桑葚幹,塞進他嘴裡:“嘗嘗,比你上次給俺的野莓甜。”
大風嚼着桑葚幹,嘴角染得發紫,忽然抓起裁皮刀,在護腕内側刻下兩個歪扭的字。醉夢熙湊近去看,才認出是“大風”二字,筆畫間還沾着新鮮的牛皮碎屑。“俺娘說物件上得刻名字,”他不好意思地撓頭,“這樣你戴着的時候,就像俺在你身邊看着……”
話沒說完,遠處傳來九妹醉夢泠喚她去幫忙喂魚的聲音。醉夢熙應了一聲,起身時月白發帶掃過石桌,将那枚狼頭挂飾輕輕推到護腕旁。她回頭看時,見大風正用粗布仔細擦拭護腕上的刻字,陽光透過海棠葉隙落在他身上,将他青布短打的影子與牛皮護腕的輪廓,一同投在落滿花瓣的青石闆上,仿佛嵌進了這江南暮春的光陰裡,成了比任何江湖故事都更動人的注腳。
柴房檐角的銅鈴被風一吹,“叮鈴”聲混着遠處畫舫的絲竹響。醉夢熙彎腰拾起滾到腳邊的桑葚幹,指尖觸到果幹上的褶皺,忽然想起大風第一次帶她去掏鳥窩,他蹲在樹杈上,褲腿被荊棘勾出個洞,卻把最肥美的雀蛋裹在衣襟裡遞給她,自己後頸被曬脫了皮還咧着嘴笑。此刻他正用錐子在護膝牛皮上鑿孔,每鑿一下,銅錐尾端的紅布條就跟着晃蕩——那是她去年送他的劍穗邊角料,他系在錐子上用了一整年。
“你看這護膝得留個夾層,”大風忽然停手,從懷裡摸出片曬幹的艾草葉,“俺娘說墊上這個,冬天練劍膝蓋就不疼了。”艾草葉在他掌心碎成幾瓣,淡綠色的汁液染在牛皮上,像滴進宣紙上的墨,慢慢暈開。醉夢熙這才注意到他袖口磨出的毛邊裡,還沾着今早犁地時的泥土,指甲縫裡嵌着褐色的皮屑,顯然是為了給她裁皮子,天不亮就去了鎮上的皮坊。
“昨夜裡俺聽見你娘歎氣,”大風的聲音低下去,錐子在牛皮上劃出細響,“她說姑娘家舞刀弄槍不像樣子,将來……”他沒說下去,隻是把艾草葉仔細鋪在夾層裡,“俺跟俺娘說,熙丫頭是要當俠女的,俠女就得練功夫,護具俺來做,保證比鎮上賣的還好。”
醉夢熙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麼東西攥住了。她想起母親昨夜在燈下替她補練功服,看着破洞處搖頭的模樣,又看看眼前這個少年笨拙卻認真的側臉,忽然覺得這江南的春天雖好,卻總有些看不見的網,想把她困在深閨裡。她伸手接過他手裡的護膝,月白袖口拂過艾草葉,清香混着牛皮味湧進鼻尖:“大風哥,你說……俠女真的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
大風擡起頭,額前碎發被汗水黏在眉骨上,眼裡映着海棠花影:“咋不能?”他放下錐子,粗糙的手掌覆在她握護膝的手背上,“駝子叔說,昆侖派的女俠還能自己挑夫君呢。俺雖不是俠客,但俺會種地、會打獵物,你要是想去闖蕩江湖,俺就給你背着幹糧袋,你練劍時俺就給你守着衣服,等你累了,俺就搭個草棚子,給你烤兔子吃。”
他說得煞有介事,仿佛那闖蕩江湖的路,不過是從醉府後院走到後山那麼遠。醉夢熙看着他眼裡的光,忽然笑起來,那笑聲驚飛了梁間築巢的燕子。她想起話本裡寫的“仗劍天涯”,原以為是孤身一人的潇灑,此刻卻覺得,若身邊有這樣一個人,背着幹糧袋跟在身後,哪怕走再遠的路,心裡也該是暖的。
“那你得把草棚子搭結實點,”她故意闆起臉,指尖戳了戳他掌心的繭,“不然刮風下雨,我的劍穗該淋濕了。”
大風“嘿嘿”笑起來,抓起桌上的牛筋繩就往護膝上穿,繩結打得飛快,卻在末端特意留了個小圈:“俺給你留着挂狼頭挂飾的地方,”他擡頭看她,耳尖又紅了,“這樣你一低頭就能看見,就像俺在你身邊……”
話沒說完,院門口忽然傳來大姐醉夢香的聲音:“八妹,爹叫你去前院抄書呢!”話音未落,黃影一閃,醉夢香已踩着木屐走進來,豹紋裙擺掃過滿地海棠,“娘又在念叨你練劍了,說你再不去認字,将來連俠女帖都看不懂。”
醉夢熙皺了皺眉,剛想開口,卻見大風慌忙把桌上的牛皮、艾草葉往布包裡塞,連掉在地上的桑葚幹都撿起來揣進兜裡:“俺、俺先回去了,晚上再來給你縫搭扣。”他背起布包就往月亮門走,青布褲腳掃過門檻時,兜裡的桑葚幹“撲簌簌”掉了兩顆,在青石闆上滾出兩道紫痕。
醉夢熙望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那半隻縫了艾草夾層的護膝,忽然覺得這江南的春天,原不是隻有落英與笙歌。她彎腰撿起大風落下的裁皮刀,刀刃上還留着他掌心的溫度,映着西斜的日光,将她月白的衣袖染成暖金色。遠處前院傳來父親教學生念書的聲音,而她掌心的刀刃,卻仿佛還刻着那句未說完的話——比起江湖路遠,這眼前人笨拙的溫柔,才是她想攥緊的俠骨柔情。
暮春的日光斜穿過雕花窗棂,在青石闆上投下海棠葉的碎影。醉夢熙攥着裁皮刀走向前院時,聽見父親教學生念《論語》的聲音正混着二姐醉夢甜喂雞的“咯咯”聲飄來。她将刀刃在月白裙擺上蹭了蹭,忽然想起大風第一次來醉府送柴火,攥着扁擔站在垂花門外,見她舞劍時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粗布褂子被風吹得鼓鼓的,活像隻護崽的老母雞。
“八妹,你看你這手又磨出泡了。”剛進前院,母親林秀琪就端着藥碗迎上來,指尖點着她掌心的紅痕,“都說了姑娘家要學針線,你偏要舞刀弄槍……”話音未落,卻瞥見她袖角沾着的牛皮屑,“這又是跟覓家那小子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