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時願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視線傾斜幾度,撞見一張白的像糊了層面粉的臉。
紀家同嶽家來往緊密,兩家的婚事早在紀時願尚在襁褓之中,就以長輩一句似玩笑又非玩笑的話——“一兒一女,年紀又相當,正好能湊成一個好,不如今天就訂下婚約”蓋棺定論,一直到現在都沒能取消。
這段婚姻雖已牢不可破,但婚姻的主人公都沒有要培養感情的意思,以至于十八歲前,紀時願隻見過嶽恒幾面,出國的這四年裡,也全當嶽恒已經死了,沒聯系過。
偶爾會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給她發來嶽恒和不同女人的親密合照。
她嫌晦氣,一張都沒點開過。
紀時願多看了這面粉人幾眼,越看越熟悉,逐漸和記憶裡的人對上了号。
沒想到才幾年不見,嶽恒這浪蕩子就被酒色掏空不少,寬大的西裝裹在身上,跟個弱不經風的白斬雞似的。
紀時願臉上藏不住的鄙夷,同姗姗來遲的好朋友陸純熙熱情寒暄後,發出一聲嗤笑,“這姓嶽的再不節制點,遲早死在溫柔鄉。”
陸純熙循着她的視線望去,面色古怪,“你是見多了歐美人,現在連亞洲人都分辨不了了?那哪是姓嶽的,明明是姓嶽的小表弟。”
紀時願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僵了一瞬,嘴上堅決不承認自己有臉盲症,“原來是表弟,怪不得長得這麼像。”
陸純熙下巴微偏,指向另一側,“那才是姓嶽的……人是混,但這長相也是沒得挑,比他表弟可是好了一大截。”
紀時願掃一眼就撤回,不屑道:“好什麼,也就是矮子裡面拔高個。”
她岔開話題,“那邊哪個又是誰?”
陸純熙一一幫她辨認後問:“别跟我說你出國前認識的那些人,除了我,一個都不記得了?沈确呢?你倆相看兩厭這麼多年,總不至于也不認識了?”
紀時願眉梢輕擡,“我是記不得人,但狗就不一定了。”
沈狗,化成灰她都能認出來。
其實回國後的一個月裡,紀時願不是沒見過沈确,第一次是在沈家老宅,後海旁的鴉兒胡同裡,牆上釘着一塊保護銘牌。
紀時願不知道第幾次沒忍住對一旁的林喬伊怪裡怪氣地冷哼:“不愧是文物,這都多少年了,還能聞到剛從土裡挖出來的味道。”
說完,身側停下一輛車,車窗降下大半,優越立體的眉骨之下,黑沉沉的眸阒然無聲地鎖住她。
也是因為在人背後蛐蛐,又被當事人逮了個正着,難免心虛,紀時願嗓子突然卡殼,發不出一個音,直到黑色轎車揚長而去,甩了她一臉灰塵,大腦裡的雪花飛絮才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忿然。
“沈三他什麼意思?明明都認出我了,居然不打一聲招呼就走?剛才他是冷笑了,對吧對吧對吧?”
“成天住在這沒有人氣的地方,倒是比誰都會氣人!”
第二次是在一場慈善拍賣會上。
紀時願看中了一青花雲龍紋天球瓶,打算拍下送給老爺子當作今年的生辰禮,結果被沈确半道截胡,還留下陰陽怪氣的一句:“下次出門,記得多帶點錢。”
紀時願越想越氣,快要兜不住時,她生命中的兩個該挨千刀的男人同時出現。
嶽恒先開的口:“紀時願,你怎麼回國了?”
這話聽着更像是:你打擾到我風花雪月了,識相的話,趕緊滾回法國。
紀時願沒分給他多餘眼神,看向另一側的沈确。
黑襯衫外罩着件藏青藍刺繡西服,投射過來的目光靜而淡,也是遊刃有餘的神色,冷白色燈光劃過,眸底的東西像極刀鋒上的寒意,盛不住半份溫情,也消磨了與生俱來的優越感。
紀時願擺出同款冷淡的表情,卻因從唇角溢出的那聲輕嗤,顯出幾分驕矜,從他的視線中撤退的姿态跟着多出矯揉造作的味道。
但她渾然不知。
沈确在這時又朝她走了兩步,将兩個人之間的安全界限踩碎。
紀時願皺了下眉,正要沒好氣地來句“幹什麼”,一挺會來事的公子哥喊了聲“誰想玩把國王遊戲”,幾道聲音附和。
紀時願沒什麼興緻,被陸純熙拉上前,不情不願地加入遊戲中。
忽然間,不知是誰問了句“沈公子呢”,紀時願輕笑一聲,隻覺這人問了句廢話。
高高在上的沈三怎麼會玩這種低級又無趣的遊戲?
有時候她甚至都懷疑,這世界上就沒有他覺得有趣的東西。
空氣沉寂幾秒,轉而響起一道不辨情緒的男嗓,大發慈悲般地施舍出兩個字:“可以。”
嗯?
可以?
沈三今天出門吃了降智藥?
沒想出所以然,紀時願就和被趕的鴨子一般抽了張卡牌,抽到大王的恰好是坐在身側的陸純熙。
陸純熙亮牌後,紀時願目光掃過嶽恒,最終在沈确那處定格。
沈确一人一沙發,旁邊立着一面全身鏡,鏡子裡的側顔清絕,鼻梁又直又挺,鼻翼窄小,堪比外國人。
如果有套整容模闆,他這鼻型絕對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這會紀時願的注意力更多停留在他手裡的撲克牌上,被鏡子曝光,數字“7”無處遁形。
紀時願強壓下唇角,收回視線的前一秒,跌進沈确沉靜如海的眼眸中。
大概是光影作祟,在她不明朗的視野中,他寡淡的神情莫名變得柔和,似寵溺又非寵溺,似縱容也非縱容,隐隐能窺見絲縷有悖于他的頑劣,将裝模作樣的溫煦擊得粉碎。
紀時願斂神,不動聲色地給陸純熙比了兩個手勢。
陸純熙很快反應過來,笑眯眯地說:“請7号對着1号狗叫三聲。”
多數人霎時擺出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紀時願在嘴角快咧到耳朵根前,将印有數字一的撲克牌攤到茶幾上,“我呢就先在這對着'7'号說聲對不起了。”
吠吧!沈狗!
她偷偷掃了眼沈确,意料之外,他依舊是一副雷打不動的狀态,反觀一側的嶽恒,臉色比吞了蒼蠅還要難看。
紀時願心髒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