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起,林樂鈞先是取了昨晚搭在竈台邊烘熱的褥子,給李四娘鋪在身下。清掃過自家院子,又從雞舍取了雞蛋。
簡單窩了兩個荷包蛋,照看着李四娘吃過早飯,他便背着家裡的髒衣出門去了。
是個天朗氣清的好晴天。
日色落入漣漪不絕的河水中,泛起一片細碎的波光,映照着遠處的青山,清水河畔已滿是搗衣聲。
遠遠見到林樂鈞過來,幾個平日裡與李四娘交好的媳婦洗衣的動作一頓,面露驚奇道:“哎呀,咱們還是頭一回在這兒見到小寶呢!”
林樂鈞沖衆人笑笑,放下背簍道:“阿娘傷了腿,不便出門活動。我見家裡的髒衣攢了不少,便來浣衣了。”
“樂鈞真是越發長大懂事了!”
王家媳婦陳秀娥望着他笑道:“聽你娘說,你上月竟去露華書院做工去了?可真是了不得!那露華書院是什麼地方,嬸子幾個連大門檻都進不去,可從未見過這等世面呢!”
林樂鈞撓了撓頭,應道:“嬸嬸們說笑了,我去那就是做個看柴備菜的小夥夫,沒什麼了不起的。”
說着,他也在河邊蹲坐下,給木盆中盛了些溪水。
冬月的水,徹骨的寒,林樂鈞隻把手在水中泡了一下,便倒抽了一口涼氣,牙根都打起了顫。
他搓了搓手,捱過那陣針紮般的低溫,又取出山皂莢用棒槌搗爛,泡着髒衣搓洗起來。
和着搗衣棒起起落落的聲響,旁邊的婆姨嬸子也唠起了東家長,西裡短的閑話。
他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旁聽着,忽然背後傳來一聲不合時宜的: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林家這小癡兒竟也來河邊浣衣了?”
回頭一看,原來是趙桂芬與那趙老四的媳婦王氏王春娥。
隻見趙桂芬将木盆抵着胯,依舊是那副鼻孔朝天尖酸刻薄的嘴臉。
“兩位嬸嬸好。”
聽到那蔑稱,林樂鈞也不惱。靈機一動,反倒乖順地問了好。
又上下打量一下趙桂芬,仰頭爛漫笑道:“一個多月不見,不知桂芬嬸嬸身子現在可好利索了?當初那頓闆子可受得不輕呢。”
“你這王八小羔子,竟還有臉說起闆子的事,看老娘不好好教訓你!”
趙桂芬氣得兩眼一瞪,頓時跳了腳。木盆往地上一摔,就要上前來與林樂鈞拉扯。
想當初在縣衙被這癡兒一通構陷,自己和兒子陳大牛可是趴在床上足足養了半個月的傷。一想到這件事,她便恨得牙癢。
林樂鈞才不怕她。正要裝哭,旁邊的陳秀娥和其他幾個婦人紛紛撸起袖子,先他一步站起身來。
“趙桂芬,你也好歹也是個長輩,這就要跟人家小輩動起手了?也不嫌現眼!”
“就是!村人誰不知道你在縣衙門前撒潑才挨了闆子!分明是自己活該,還要賴給人家孤兒寡母!”
“前日你才跟四娘子撕扯過,今日就又要打人家孩子了!還有沒有王法了,仗着兄長是村長,便在村裡這般橫行霸道!”
“……”
遭人這樣一通指指點點,趙桂芬便是再氣,也不好發作出來了。
身後的王春娥則在身後扯住她胳膊,虛情假意道:“哎呀,快消消氣。桂芬,你跟那傻子置什麼氣,避着走就是了!”
說着,她用眼稍一瞥林樂鈞,譏诮道:“哼,李四娘先是克死了男人,又白養了那周秀才這麼多年,給别人做了嫁衣。我瞧他們林家娘倆就是一雙喪門星!凡是招惹上了,便要沾上一身的晦氣!”
林樂鈞聽得指節一曲,握着棒槌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這口惡氣,無論如何都忍不下去了。
……隻是現在若是跟這二人撕扯起來,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逞一時口舌之快。
他咬牙忍着怒火定下心神,心下思索了一陣,漸漸有了反擊的主意。
陳秀娥炝聲道:“這一大早的,小姑姐到底是上哪兒受了氣?怎麼,是老四又在外面輸了錢,你心裡又不爽快了?一口一個喪門星,張嘴便這麼惡毒,也不怕遭現世報!”
——她與王氏姑嫂不合是出了名的。
趙老四在外欠了賭債還不上,王春娥便總回娘家一哭二鬧三上吊。
王富平偏又是個拎不清的。家中父母去的早,長兄為父,隻知道一味嬌慣小妹。被鬧得兇了,甚至要取自家的錢貼補那王氏。
都是靠山吃山的莊稼漢,手上又能有多少餘錢。
家裡都要揭不開鍋了,還得做那嫁出去的姑姐的吸血包,陳秀娥早對那讨債鬼憋了一肚子氣。
聽到自家嫂子這一句,王春娥登時臉都氣白了。
“你!”她手指着陳秀娥,卻回嘴不來。
自家男人前幾日的确又跑到城裡賭莊去了,還帶着兩貫錢的賭債,煞白着臉回了家。
夫家大哥趙耀祖早就對這爛攤子撒手不管了,公公趙家阿公更是氣暈過去,揚言要跟老四家斷絕關系,就此分家。
賭莊隻給了半月時限,若是不将賭債結清,就要找地痞斷趙老四一隻手。
王春娥還指着能在娘家再搜刮點油水出來呢,也不敢和陳秀娥再翻臉。
雙方僵持不下,趙桂芬率先冷哼了一聲。
“……懶得跟你們這群刁婦計較!”
她抱起木盆,狠狠用膀子撞過陳秀娥,把髒衣往岸邊的大青石上一摔,舉着棒槌敲得砰砰作響。
王春娥見狀,亦是緊随其後。
在場的其他婦人互相交換了眼神,或嫌惡或愠怒。
不過最終也都回到原處,繼續閑聊洗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