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阿春在家歇了幾天,那日體力消耗太大,她躺了三天才緩過來。謝平安那一鞭子傷的重,也得靜養,等兩人都好的差不多,端午早過了。謝平安答應她去城裡看龍舟的事自然也沒了下文。
村裡人過後談起這事兒,也是難掩愁緒,料想馮裡正不會就此善罷甘休,肯定還要再來。硬碰硬已經行不通,不少人于是開始湊錢,到底還是想走花錢免役的路子,隻是這錢多數人都付不起,一連幾日,村裡氣氛都有些沉重。
謝平安這次沒再瞞謝阿春,想瞞也瞞不住。隻是他傷還沒好,謝阿春也沒拉着他說湊錢的事,隻是自己獨處時,難免胡思亂想。
這日中午,謝阿春在院裡喂兔子。
點點的後腿這陣子已經養好,每日裡吃喝不愁,瞧着還胖了一圈,白毛在日頭下仿佛會發光。
謝阿春喂着兔子,忽然聽見陶清遠的聲音在喊她。
她一回頭,隻見陶家的馬車停在院外,陶清遠急急忙忙下來,沖進院裡。一見她,陶清遠眼睛就紅了,拉着她的手,上看下看,“阿春,你傷好了嗎?我娘親前兩日病了,府裡一直在忙,才聽說這件事……他們有沒有再來為難你?”
謝阿春搖搖頭:“小傷,已經好了。”
陶清遠聽了眼睛更紅了,好像受傷的是他一樣,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塞進她手心:“這藥膏專門治外傷,碧雲姑姑說買的是城裡回春堂最好的,你拿着。”
謝阿春承了他的好意,道謝收下,陶清遠甜甜一笑,頰邊酒窩隐隐:“你和我不用客氣呀……”看到兔子,微微一訝,“你新養的兔子嗎?長得好特别!”
點大人動了動有黑色胎記的長耳朵,聊做贊許。
謝阿春摸了摸它的後背:“它叫點點,你可以摸摸它……”
兩人正說着話,堂屋門被人打開,謝平安走了出來。見到陶清遠,他溫聲道:“小清遠來了,快到中午,今天要不要在這兒吃飯?”
他臉色還有着重傷初愈的蒼白,神色也有幾分疲憊,眼神卻還是溫和帶笑。
陶清遠忙起身,先像模像樣地行禮,問“阿春哥哥”好,才道:“今天就不了,我娘還病着,我隻能出來一會兒,馬上就要走。”
謝平安點點頭,又問:“鄧夫人的病可要緊?家中現在沒什麼能用得上的東西,若是缺什麼稀奇藥材,可以跟我講,我上山去找找……”
陶清遠忙擺手,連道不用,道娘親病得不重,勞他關心雲雲。
說完,手捏着腰邊挂的香囊,有些局促地看看謝阿春,又偷偷看看他。
謝阿春也不知道說啥,隻好再給兔子喂一片菜葉。
謝平安似乎也察覺自己的出現有些打擾小孩子們的愉快交流,笑了笑,說了兩句讓他們好好玩之類的話,重又進了屋。
陶清遠終于松了口氣,謝阿春隻顧着喂兔子,兩人都沒擡頭,自然也沒發現,他們挨着的床邊好像站了個人影。
陶清遠蹲在謝阿春身邊,也學她喂兔子,忽然一拍腦袋:“差點忘了!”
陶清遠從懷裡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錦袋,獻寶似的遞到她跟前:“我帶了梅幹!上回瞧你喜歡吃,我就讓他們又做了些,你嘗嘗,這回加了更多蜂蜜,更甜啦!”
謝阿春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陶清遠有些不安地舉着裝梅幹的袋子,看出她興緻不高:“你怎麼了?”
謝阿春低頭看着點點啃菜葉,本來不想說話,但一擡頭,望見陶清遠清澈眼瞳裡的關切,歎道:“我在擔心……那些人現在走了,過陣子肯定又來。”
陶清遠也皺起臉:“是哦……”
“就不能給他點錢嗎?我記得我娘說,世上的事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如果不能解決,一定是給的還不夠!”
謝阿春撇撇嘴:“你能想到,大家夥都想到了,但你以為那些錢是那麼好湊的嗎?”
陶清遠一臉懵懂,謝阿春一陣沉默,心道陶清遠可能确實不知道什麼叫缺錢。
陶清遠冥思苦想,突然眼神一亮,掏出一個荷包,神情鄭重地遞給她:“這些是我的零用錢,你看夠不夠。”
謝阿春撲哧一笑,陶清遠以為她覺得不夠,着急道:“要是不夠,我再去找我娘要——”
“不是夠不夠的事情啦,”謝阿春無奈道,“鄧姨幫了我們許多,總不能讓老讓你家出錢。”
陶清遠雙眼迅速失去神采,垂頭喪氣道:“你怎麼這樣和我見外……”
謝阿春有些好笑:“我們本來也不是一家人啊。”
陶清遠更低落了:“怎麼才能做一家人呢?”
謝阿春逗他:“你喊我幾聲姐姐,我就認你這個弟弟。”
“我——”
謝阿春笑眯眯等着。
陶清遠直勾勾看着她,蓦地把頭一低,鼓着小臉,任憑她再說什麼,都不說話了。
又過片刻,外頭仆人開始喊陶清遠,陶清遠站起身,不由分說把荷包塞給她,轉頭就跑了。
“喂,陶清遠!”謝阿春追出去,“說了不要就是不要,你自己的東西自己拿好。”
陶清遠掀開車簾,就這一會兒,他看着又快哭了。
“你就這麼不想和我扯上關系嗎?”他咬着唇,控訴道,“我爹過去就都把錢給我娘,我看這樣就是一家人了。”
駕馬的仆人突然劇烈咳嗽,陶清遠疑道:“怎麼了?”
仆人憋笑憋的臉色通紅,清了清嗓子:“少爺,你還沒成親呢。”
陶清遠不懂:“成親,這和成親有什麼關系?”
謝阿春對此卻略懂一點,難得有些尴尬,把荷包隔着車窗一丢,逃也似地走了,沒兩步後腦勺一痛,被荷包砸了個正着。
謝阿春捂着腦袋,終于發怒:“陶清遠!”
陶清遠把頭一縮,催促道:“快走快走。”
仆人一溜煙趕着車逃了,謝阿春隻能拿着荷包往回走,這才看到謝平安站在門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的。
見謝阿春瞧過來,他彎起唇角笑了笑,隻是瞧着不那麼真心。
謝阿春把荷包給他:“你看是過幾日給鄧姨,還是先留着用。”
謝平安沒接,過了半晌,他垂下長睫,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是我不好……”
謝阿春不高興見他這樣,把荷包往他懷裡一丢:“謝平安,你這人真怪。當初是你硬要和陶家拉關系,我不樂意,你還教訓我,怎麼關系好,人家要幫,你又不樂意了?”
謝平安眼睫顫了顫:“你說的對……”
“我還和你說,人要先活着,再講氣節……其實我在想,我也不是不能去服役,”謝平安話鋒一轉道,“再過幾年,你就及笄了,可想早些定親?”
謝阿春愣了愣,不知道他怎麼突然說出這種話,轉念想起陶清遠,血液蹭地一下湧上腦袋,幾乎氣得發抖。
“謝平安,你想什麼呢——”
謝平安低聲道:“陶家的小少爺挺喜歡你……”
謝阿春氣得原地打轉,想踹他兩腳,又記起他傷才好,最後一指旁邊吃草的兔子:“點點,給我咬他!”
點大人老神在在,理都沒理她。
謝阿春更加來氣,想抓它,點點一蹬腿跑了。
見她氣成這樣,謝阿春抿了抿唇,和緩了聲音:“阿春……”
謝阿春根本不想理他,她覺得很委屈,謝叔林嬸甯到病死,也不願意賣掉那隻可能認出她身份的長命鎖,謝平安更是,一有困難,就想着把她扔給别人!
“你們真的有把我當成一家人嗎?”
謝阿春控制不住眼眶的熱度,她擦了又擦,都擦不去,幹脆蹲下把臉埋進膝蓋。
頭頂上傳來溫柔的觸感,她一偏頭躲開了。
有人在她身前蹲下,謝平安歎了口氣,聲音無比溫柔:“我錯了,阿春,我再也不說這種話了,咱們一起想辦法把錢攢起來,好嗎?”
謝阿春霍地擡起頭,甕聲甕氣道:“把那個金鎖賣了!”
她那晚扔到地上就走了,但謝平安肯定會撿起來。
謝平安笑笑:“這個不行,咱們一起想别的辦法?”
謝阿春重重一哼,又把頭埋進膝蓋,隻留給他兩隻亂糟糟的雙丫髻。這幾日他身體不好,謝阿春自告奮勇親自紮頭,紮得十分潦草。
“我給你重新紮一下頭發?”
謝阿春賭氣半晌,大發慈悲地“嗯”了一聲。
謝平安搬了個馬紮,讓她坐下,進屋拿了把桃木梳,拆開發帶,輕輕給她順着頭發。
謝阿春身體好,家裡有好吃的都先緊着她,故而她這一頭長發頗為黑亮。
謝阿春支着下巴等他梳好,卻忽然發現身後的謝平安不動了。
“怎麼不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