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寔略微清醒些,收起臉上的淚痕,為自己斟了半盞酒水,道:
“士衡,今日我見你席間于那江女郎尚有幾分情意,不是貪慕富貴之人,就知士衡仍是昔日士衡。
桓士衡,你心中若真存幾分仁義,就該明白梁冀不是一位良主。”
“鄭子真,你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自傲啊!”
“桓士衡,我不是在玩笑,隻是不忍你走我的舊路。當年永安門之變,你不曾親曆,不知道梁冀是何等心狠手辣。”
當年鄭寔畏懼強權,被迫應了蘇鈞的征辟,雖未曾同流合污,然而蘇鈞之亂後,仍舊牽涉其中。
當日梁冀入建康城時,曾許諾,不再追究追随蘇峻舊臣一事,可真正入城後,就翻臉不認人,他也因得過蘇鈞舉薦之恩,被辍免。
蘇峻之亂被平定後,桓權重新回到南山守喪,然而不久謝弼就憤而辭官,鄧玠親自參與了這場兵變,桓權多多少少都會知曉一些消息。
“子真兄,若你真想保全,當年之事就請爛在肚子裡,别再提及,也别再怨恨。”
桓權眼眸低垂,叮囑了一句,若是旁人,她未必會多這個嘴。
桓權起身意欲離開,鄭寔看着桓權的背影,道:
“你桓氏一族世受皇恩,難道你忍心見天子受屈嗎?”
桓權冷笑一聲,一甩袖直接離開。
走出〔南華樓〕,秋光正好,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擡頭看向天空,萬裡無雲。
桓權明白鄭寔心中的憤懑和不甘,可這世上,本來就是這樣。
有人得意,自然有人失意。
當年的鄭寔是何等志得意滿,迎娶郡主為妻,又有美妾相伴,自身才華橫溢,甚得天子看重,一入仕便為“秘書郎”。
大将軍蘇峻待他有禮,甚至親自舉薦他擔任散騎常侍。
他前程似錦,又有志同道合的摯友,“金陵五傑”作詩唱和,是何等自在。
一朝叛亂起,一切都變了。
鄭寔不甘心,他自負才華,怎甘心受辱。
如今更是發現當初摯友,投靠了自己是仇人政敵,鄭寔心中的那份怨恨更盛。
桓權雖然同情,卻也無能為力。
這世上的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或是孤注一擲,或是庸庸碌碌,或是蠅營狗苟。
鄭寔苦笑着,一面落淚,一面飲酒。
他心中苦悶,似乎有些能理解喬昭的寄情山水了。
隻是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他不是喬昭,做不到面不改色,也不甘心退讓。
桓權回府,隻覺得滿身疲累,蕲茝端上來半碗肉糜,和兩三碟醬菜,是葵菘、蕪菁、蜀芥腌漬後的鹹菹。
桓權喝了幾口後,忽然想起顧容送來的幾個舞姬,問道:
“顧容送來的姑娘是如何處理的?”
“依着老規矩,送入女學,教授詩書禮樂。
也問過她們,是否願意離府恢複自由身的,許是因為害怕,都沒有回答。”
“無妨,通知女學那般的師傅,好生教導就是,兩月後,我會對女學進行考校。”
“是。”
女學是當年桓權母親所創,原本隻是閑來教導府中婢女讀書的場所,後來桓權入仕,府中此後的人也就多了起來,索性就設了女學。
凡是入府的婢女都需在女學學習一年,直到考校合格方許離開。
讀書曆來是件奢侈的事,世家貴族除了詩書傳家的家族外,少有人會讓女子讀書。
能讀完《女誡》,就已經算是知禮了,讀完《詩經》,就算是知書了。
世家之女,尚且如此。
“趙阿七那裡如何了?”
“按公子的意思,已經刻完第一卷《論語》了,樣本阿七說明日,就可送來。”
“你看過嗎?”
“我和毛舒都去看過,我瞧着很是清楚,雖不能與名家書法相比,但并不影響閱讀。
舒姐姐則不太滿意,以為還有可精進的地方。
公子這個方法好,若能推而廣之,以後能夠讀書的人就多起來了。”
這個時代,書籍傳播主要靠手抄,對于世家而言,擁有萬千典籍,卻束之高閣,這些年動亂時起,又不知毀于戰火之中多少。
桓權心中不忍。
她知道有一門技術,可以改變這樣的現狀,她不得不去做。
當年她在南山守喪之時,便花費一年的時間,進行實驗,卻也隻印刷出一本《道德經》。
後來桓權入仕,便請木匠來雕刻嘗試,想着待技術成熟,再推廣至整個天下。
如今已經是第二年了,因為紙張問題,印刷總是不盡如人意。
桓權正詢問細節,毛舒忽然急匆匆從外面回來,也不要人通報,直接進屋來:
“公子。”
“何事?”
“王六的事定了,判處秋後問斬,就是幾天後的事了。”
“琅琊王氏那邊可有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