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完他才覺得不對——正常來說，幫人帶東西，似乎不會說是“東西”，而是直呼要帶東西的名字。他倆這樣，豈不是不打自招了？

“是嗎？”

果然，慕潇然一眼看穿于溪心裡的小九九，似笑非笑道，“那豈不正好？就讓他把辛苦為你取來的東西還給你吧。”

于溪：“……”

他當即沒繃住表情，垮下臉來。

這一變臉，慕潇然頓時像捉住了什麼把柄似的，笑得開懷：“既然你們兩個師兄弟情深，那就連坐……”

眼看着大師兄也要受罰，江與靈機一動，從儲物囊掏出一枚劍穗：“師父，就是此物！”

慕潇然定睛一看，奇了：“這不是你自己的劍穗？”

“是弟子送給師兄的劍穗。”

江與強詞奪理，胡谄道，“弟子近日練劍頗有心得，想來可能是因為劍穗顯靈。這劍穗雖是舊物，但我日日佩帶着，上面靈力充足，所以送給師兄一用。”

他都這樣說了，慕潇然便也不再追究于溪，隻是笑：“既然如此，那就你自己紮雙人份的馬步吧。”

江與感到一股微妙的不甘從心底升起，想來這是幼年“江與”的情緒。紮馬步對那時候的他威脅力十足，但如今看來并不算什麼。于是，他乖乖站到月卿連邊上，十分自然地半蹲下來。

“師姐，你怎麼也受罰了？”他小聲傳音問。

月卿連擠眉弄眼，給他一個“你懂”的眼神，随機将目光轉向一旁的地上——

那裡，擺着三五本厚厚的話本子，從标題可見，内容似乎不那麼健康。

江與一愣，忽然感到這些标題有些眼熟。

這些标題，居然和星際三徒拿到的“劇本”們對上了！

江與：“……”

原來，這一切都有迹可循，隻是他忘記了。

……

受完了罰，幾人開始練劍。

江與一心二用，練劍的同時，還不忘偷偷觀察其他人。這時的師兄也不過半大少年，眉宇間藏着稚氣，劍也練得一闆一眼，認真有餘、靈活不足。

江與有意藏拙，但多年練習的底子是藏不住的。慕潇然見了，用詫異的目光打量他，奇道：“你說你練劍有心得，居然不是诓我的。”

江與頂着變小後的娃娃臉朝她眨眼睛，滿臉無辜道：“弟子怎麼敢騙您呢？”

說實話，江與早已不記得大師兄于溪長什麼樣子。在翠韶山同星際三徒演劇本的時候，他受了不知名怪書的蒙蔽，更以為那三人就是他的師兄師姐。

後來清醒了，江與依然對那星際三徒懷着戒心，隻覺得慕潇然是思念他亡故的師兄師姐，想找幾個替身，才會收下那三人。

可如今看來，除了性别一緻，于溪和康斯坦丁再無相似之處。至少面不改色地幫他撒謊這一點，康斯坦丁做不出來。

誰知，練完了劍，江與發現自己又動不了了。

他喚來心魔：“這又是怎麼回事？”

心魔道：“這是你師父的記憶，又不是你的記憶，當然是跟着你師父的印象走。”

她理所當然地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現在，你脫離了她的視線，陷入盲區，當然就動不了了。”

江與：“……”

他據理力争：“可若是這樣，我都看不到她，又何談辨認記憶的真假？”

心魔沉吟片刻，竟然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也對。那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也不知她做了什麼，江與渾身一輕，魂魄蓦然脫離軀殼束縛，飄到慕潇然的居所。

他擡眼去看，隻見天色已至傍晚。一盞油燈昏黃地打在師父臉側，顯得那輪廓格外柔和。

師父正撚着一頁書頁，指腹在紙張上輕輕摩挲，認真地掃過上面每一行字。

好一副挑燈夜讀圖。

他悠悠地飄近，瞧見了書上内容——竟是白日裡她從三師姐月卿連那兒沒收的那些話本子。

江與：“……”

再轉眼一看，師父哪還有先前認真研讀的模樣，分明是看得興起，滿眼的津津有味！

江與：“…………”

心魔與他共感，自然感受到了他此刻内心無語的情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下滿意了？快來猜猜，這段記憶是真的，還是虛構的？”

“虛構的。”

江與十分笃定，“師父才不會看這些閑書雜書。”

類似的記憶，他也能想起一些。昔日三師姐喜歡看雜書，但紙張價貴，師父看了心疼，就嚴厲地把它們沒收，轉手賣給書商換錢。換來的三瓜兩棗自然都換成了靈石，再偷偷貼補給師姐。

想着，他露出懷念的神情：“現在想想，她真的很不容易……”

說到這裡，他漸漸低落起來。

當年，慕潇然年紀不大，卻把他們四個徒弟拉扯大，做什麼都節省得不行。

那段日子雖然苦，卻還是快樂的。可現在卻……

江與閉上眼睛。

至少……現在的她，有了三個新徒弟。她應該不會像他一樣，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走不出來吧？

心魔卻仿佛能夠讀懂他的思緒：“如果她能走出來，你就不會死而複生了。”

“也是。”

江與垂眸，不再多想。

“所以，你确定，這段記憶也是虛構的？”

心魔問，“上面的三段記憶，我都播完了，而你的答案全是否定。”

她不無憐憫地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可以把這三次中一次的答案，修改成真的。”

“不用改了。”江與道。

“好吧，你錯了。”

心魔緩緩搖頭，“除了寒潭那段插曲是幻想以外，其他兩次，都是真的。”

“隻是……”

她語氣悠然，卻隐隐帶着一點遺憾，“你若選了真的就好了。”

倘若江與選了真的，二人果真心意相通，她作為心魔，便能心安理得地拆散他們。

可江與偏生是個一廂情願的自卑鬼，甯願相信他的師父冷心冷情，也不願意相信……她是真心地愛着她的徒弟們。

心魔一時心情複雜。可就在這時，江與兀然問道：“你怎知我選的不是真的？”

“啊？”

心魔愣了一下，有些愕然，“可是一共三次，你都說是假的……”

“可‘你’是真的——我是指，作為心魔的你。”

江與垂眸，語速越說越快，“從你說出謎面的那一刻起，我就勝券在握了。”

說着，他勾了勾唇：“這個問題好簡單。你是她的心魔，自然也是屬于她的一部分，比那些真假摻半的記憶都真。”

心魔怔住了。

江與見她不語，隻是頓了頓，繼續說了下去：“你是出題人，這些半真半假的記憶究竟如何分辨，自然是你說了算。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想法，你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我赢，隻是……”

說到這裡，他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哀傷：

“隻是，你也沒有問過我，我想不想赢。”

心魔不解地看着江與半透明的魂魄。這是什麼意思？他難道不想出去、想一輩子困在這荒無人煙的幻境裡嗎？

江與收斂了情緒，勾唇笑道：“我自己已是半個廢人，就算出去，也隻不過會讓師父操心。倒不如留在這裡，無聊的時候也可以和你說說話，也還不錯。”

心魔更是迷茫。在她看來，江與滿心滿眼都是他那扶不上牆的廢物師父，怎可能自願和她此生不再相見？

她踟蹰地問：“恕我直言，你……真的喜歡她嗎？”

江與猶豫片刻，答：

“……我不知道。”

他對慕潇然，一開始是全然的恨。

他并不是真正的“江與”。這顆靈魂，是從慕潇然的痛苦裡誕生的。他被灌輸了恨的記憶，這其中也許有愛，但那也是從恨裡生長出來的愛，從一開始就不再純淨。

而師父呢？她又會怎樣想他？等他出去後，她恢複記憶，看到他，會不會想起從前那個為她而死的江與？

這些問題，江與光是想起就會感到心頭一震抽痛。

與其說，是慕潇然“複活”了他，倒不如說是……慕潇然“創造”了他。

她循着那段過去了太久的模糊記憶，創造了一個替身。

他不敢出去，他怕。他怕慕潇然看他時，透過他的臉，去回憶另一個人。他更怕他的存在，會讓她不停地想起從前那些痛苦。

都過去了那麼多年，就不要再想起來了吧。

她理應擁有嶄新的、健康的關系，和新的徒弟、新的朋友一起，開啟新的生活。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