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忽然,一滴溫熱的水突兀地落在他的指尖。
江與垂眼去看,水珠混合着他手上還未凝固的粉底,呈現出奇怪的乳粉色。
他怔了一下,旋即擡頭。眼前的人神情木然,卻有一道極淺的淚痕自眼下劃過。
這痕迹太細微,很快便自然地幹涸了,仿佛不曾存在過。
是了。她隻是本能地想要眼前這個人的氣色看起來好一些,隻是不希望他躺在冰冷的低溫艙裡等待被人開膛研究,隻是……想要他活着。
這時,心魔敏銳地注意到,江與的眼圈偷偷紅了。
她剛想開口嘲笑,卻聽見他低聲說:“這段回憶……是假的。”
心魔霎時一呆。她不明白——此刻氣氛正好,江與的情緒也被這煽情的一幕勾起漣漪,怎麼突然就變成假的了呢?
她遲疑地問:“是嗎?為什麼?”
“這時候的師父,是不會為了我流淚的。”
江與低下頭,試圖遮掩自己落寞的表情,“這會兒的她……根本不記得我。更何況,她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
他眼裡的師父,一直都是一個很堅韌的人,甚至到了有些無情的地步。
不論是在亂世中收下幾個走投無路的孤兒做徒弟,還是堅守本心、不與仙盟同流合污,她一直做得很好。
他從未見過慕潇然流淚的樣子。教導他們幾人修煉時,她格外嚴厲,從來都隻有他們幾個被罵哭的份。哭得淚眼朦胧的時候,師父的身影模糊而堅定,仿佛一個無情的機器。
這樣的人,怎麼會為了一個還沒想起來是誰的故人哭泣呢?
心魔隻好道:“這個答案,你确定嗎?如果确定的話,我就切換别的記憶碎片了。”
江與深吸一口氣,語氣漸漸恢複冷靜:“确定,你換吧。”
他眷戀地瞥了一眼鏡子裡哭泣的人,閉上眼睛。
“……好。”
虛幻的氣流拂過耳畔。心魔與慕潇然如出一轍的聲線帶着蠱惑,輕輕在他耳邊吹氣。
“啪嗒。”
水滴輕輕落在他指尖的聲音。隻是這一次,水聲越來越大,柔和的流動聲輕撫耳膜。
池水沒過江與的膝蓋。衣服浸了水,溫柔地将他向下拉扯,迎面把他推到水中。
方才還僵硬慘白的軀殼陡然被注入力量。充盈的氣血在體内遊走,身體重又有了溫度,感知也被逐步放大。
這……是他被“複活”之後的記憶?是寒潭那次?
江與睜開雙眼。柔軟的發絲如海藻般細密地纏繞在他的周圍。水珠叮當落下,一同落下的,還有一雙泛着濕意的眼眸,以及……
柔軟的觸感,倏地貼上他的面頰。
江與終于意識到不對,臉“唰”地紅了。
這一次,紅意從他的臉一直蔓延到脖頸。
“放開!這是假的!”
慌亂間,他倉促地喊出這句話,質問心魔,“你在搞什麼鬼?這都是些什麼?”
“當然是假的。”
心魔見他這樣,不免得意地說,“但這段畫面卻是真的哦。”
“不可能!”江與想都不想。
眼前的畫面還在繼續,甚至尺度被她惡趣味地越加越大。江與倉皇躲避,整個人徹底落進潭水之中,濺起一大片水花。
他想遊到岸邊,可厚重的衣袍濕了水,阻力重重,他遊不快。這時,一隻細長的手捉住他亂飄的腰帶,壞心眼地一扯——
“!”
江與頭皮發麻。他隻好伸手死死捂住衣服,不讓對方再度得逞。混亂中,他沉入水底,吐出一連串泡泡。
眼前的一切在水中盡顯朦胧。心魔化作慕潇然的模樣,也湊上來,學着他的模樣吐起了泡泡。
“這難道不是你心裡想的?我隻是幫了你一把,讓它們成真罷了。”
她嘻嘻笑道。雖是在水中,但心魔似乎不受幻境束縛,傳音直接來到江與腦海。
“……”
江與不說話了。
他奮力掙脫了心魔,浮出水面,整個人泛着不正常的紅。
心魔見狀也浮上來,側目斜睨着他。如今的江與渾身濕透,睫毛上挂着顆顆水珠,濕淋淋地垂下眼睫。水珠不斷地從他臉上、身上滑過,顯得他狼狽極了。
“……有些事情,想想也是僭越。”他低聲說。
心魔“啧”了一聲。她憋屈了半天,終于逮到機會嘲笑江與,便罵道:“那你幹脆别想啊?廢物!懦夫!”
罵完,心魔又怕江與又抽風地給自己一巴掌,心虛地往後退了幾步。可這次,江與隻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先前那些嚣張氣焰,都被這一潭水無端地澆滅了。
直到幻境徹底散去,江與都沒說話。
他的反常令心魔感到疑惑:“不就是戲弄你一下,反應至于這麼大嗎?”
“我隻是在想,你不會隻挑了些假的片段來給我吧?”
江與壓下眼中幾分深思,淡淡嗆聲,“你挑的這些‘記憶’,我在上個心魔幻境裡都看過一遍了,孰真孰假,自然容易分清。倘若再這樣下去,你可要輸了。”
“誰說的?”
心魔被他三兩言語挑起鬥志,怒火熊熊道,“哼,我隻是給你幾分薄面,先來兩道送分題,讓你不至于輸得太難看。誰知道你一點都不領情!接下來,我可要認真了!”
“認真?”
江與彎起眼眸,低笑一聲,定定道,“好。”
話音剛落,一陣雪白的煙霧包裹住了他。心魔不知從哪喚來一陣煙雲,變戲法似的在他身上捏捏碰碰。
先是壞心眼地摸了摸頭,然後一股大力壓下來,身高登時縮了一半。緊接着,五指山輕輕一按,把才被壓扁的人搓成一根麻杆。最後,就連五官也被毫不留情地包圍,左捏一下右塑一塊,一個嶄新的小孩形象赫然出現在眼前。
——是小時候的江與。
“嗯,不錯。”
心魔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點點頭。
江與不爽地雙手環胸:“你這是做什麼?”
“自然是給你看新的記憶碎片啊。”
心魔桀桀笑道,“你不是想讓我給你上點難度?瞧,這不就來了。”
聞言,江與面色古怪,剛欲接話,眼前景象忽而一變。
他怔了怔。雲霧驟然斂去,一條狹窄山路長長地在不遠處蜿蜒。
過去的翠韶山,與異能者協會為慕潇然準備的那座“冒牌貨”完全不同。
人工建造的翠韶山是一座死山。空有遍野的林木,卻連一聲鳥鳴都聽不到。而此刻,在這處記憶裡,翠韶山卻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淨土。
一隻小鹿自山林間緩緩走出。它眨巴着烏黑發亮的眼睛,先是警惕地在遠處瞧了瞧,見到熟悉的弟子袍服,才不疊奔向江與,親昵地蹭蹭。
江與下意識伸出手,撫了撫它的頭。他早已不記得這些,卻本能地覺得親切。
這時,小鹿扯過他的衣角,往前挪了挪,似乎在呼喚他往前走。
江與一時有種近鄉情怯之感,遲遲不敢向前。這時,心魔挑釁地問:“不過一段記憶而已,你在怕什麼?”
“……”
江與沒有應答。
當局者迷。這段師父沒能走出來的記憶,也是他的過去。
既然……她都沒能走出來,他真的能從中全身而退嗎?
衣服上傳來的力道越來越大,幾乎要扯斷他的袖子。江與搖搖頭,抛下腦海裡這些雜念,朝前走去。
時間在他邁出腳步的那一霎,被按下加速鍵。
僅用了幾步,他就來到了翠韶山頂。
雲霧散去,四道熟悉的人影站在山崖邊。
師父一身淺藍色道袍,端得一副清逸模樣。
“你遲到了,阿與。”
見江與走來,她神色如常,抱着劍,挑了挑眉道,“去和你三師姐一起領罰吧。”
江與目光挪到角落。他的正牌三師姐——月卿連正在那裡苦哈哈地紮着馬步,雙腿不斷顫抖,一看就紮了很久。
他怔了怔,不由自主地走到師姐身旁,剛要蹲下,一道聲音從旁側傳來——
“師父,且慢。”
大師兄于溪站了出來,“是這樣的,我遺失了一物,拜托四師弟幫忙去取,他才會遲到。”
他看向江與,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
江與下意識往儲物囊裡一摸,裡面并沒有屬于大師兄的東西。
他頓時明白過來——于溪這是在包庇他。
于是點點頭,附和道:“對,我是幫師兄帶了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