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練刀回來,杵在樓外買蓮蓬,二十文一荷葉,滿尖堆着七八個。也可幾隻細莖紮成一束,搭着荷花來買。天才初亮,漁家的荷葉上都還滴着露水,碼在漁船上一角,漁船停在水灣裡。
但凡是有水、有河的地方,夏天都愛吃蓮子。坐木船采蓮子的,赤身白條條一個下水摘的,大清早排隊來買的,幹什麼的都有。一年到頭,蓮子隻在七月初的時候嫩甜,便隻能緊趕着。
刀客買完了蓮子,找了塊大石頭蹲下來,擡手喚那幾個跟在身後的小尾巴,都是半大的小乞丐,衣服破破爛爛。
小乞丐們心虛,期期艾艾的走上前來,停在半米遠的地方,一個個偷偷摸摸的瞄她,都不敢說話。
刀客和氣的笑了笑,“趕巧走一塊了,是吧?”
有幾個小乞丐才八九歲,為了盯梢的時候不打眼才塞進來的,聽到這話,以為是台階,忙不疊的點頭。
刀客大笑了起來,笑得直拍石頭,“行了,我早瞧見你們了,不打你們。問問你們,知道為什麼要跟着我嗎?”
小乞丐們有的搖頭,有的不說話。
刀客挑眉佯怒,裝模作樣的瞪大眼睛,“那你們好大的膽子,什麼都不知道,也敢跟着我?”
江湖人都聽過她的名号,小乞丐們自然也聽過。他們又都是無根無系的孩子,殺了也沒人多計較。看刀客瞪眼,便是膽子大的也心裡打鼓。
“你們也知道怕啊……知道怕下回就聰明點,别什麼事都一頭紮進去,聽見了沒?”刀客扯了扯唇角,哼了兩聲,從一幫小乞丐裡揪出來打頭的那個。
“回去告訴你們團頭,漕幫沒了江湖,一半是商人。乞丐沒了江湖,就隻是乞丐,當不成大俠了。他那腦子要是實在想不清楚,我就親自開導開導他。”
哪個孩子不想做大俠呢?小乞丐們被這句話吓到了,紛紛表示一定将話帶到,盡管他們還并不能明白。
隻有打頭的半大少年突然開口,“你不是和朝廷裡的大官在一起了嗎?你應該高興漕幫做的事才對。”
“操心的倒多”,刀客大笑了起來,擡手揉了揉半大少年的頭,将懷中的蓮蓬扔給他們,隻留下了幾隻長莖,“夏天少往河裡跑,淹死了沒處哭去。”
小乞丐們無措的抱着蓮蓬,追尋着她離去的身影。
刀客輕巧的跳到一杆酒旗之上,眺望着應天城。日頭初升,屋檐瓦上有如浮金一般。日光之下,有無數少年悄然老去,也有無數意氣悄然滋長。
江湖的浪潮滾滾,她站在哪裡,又會将浪潮推向哪裡?
她身在其中,有時也會看的不甚明晰,但不過是自由的生,自由的死,人要活出人的模樣。
此去路迢風波惡?那又如何。
*
金風樓上,魏觀拎起桌上的薄紙,輕輕晃了兩下,偏頭詢問侍立一旁的親信。
“你說,她當真是去練刀了麼?”
“騙您做什麼”,親信笑了笑,指了指那特意移到遠處的冰盤,“夫人對您的心思,連我們都瞧得明白”。
“我看未必”,魏觀扯了扯唇,瞧着是有幾分不滿,眼中卻帶着笑意,“她鬼主意多得很,一點不肯老實”。
親信又笑了笑,看他這樣子稀奇,卻沒說什麼。
又過了會兒,魏觀嗤笑一聲,将薄紙仔仔細細的疊了起來,放在貼身的香囊裡,“我從來做小人,這回倒生出君子心了。”
“大人?”親信故作不解,心下卻明白的很。那刀客有一腔真心,面前之人又如何會比她少。怕她行路艱險,又不肯教她低看,千般伎倆不敢用,隻能做個君子。
“行了,讓他們進來吧”,魏觀不再多說,隻淡聲吩咐了一句。話音落下時,親信打了個唿哨,低頭退立一旁,三五個黑衣侍從躬身入内。
“都說說”,魏觀坐到太師椅上,開口相問,“差事辦的如何了?朝上如何?”
一位黑衣侍從站了出來,“您南下應天一月有餘,聖人似有意另立内司。”
“他倒是心急”,魏觀接過親信遞來煙槍,呷了一口,很是氣定神閑,“小天子屬意哪個?”
“司設監的趙興,内宮監的何季,印绶監的周順……”
“把何季壓下來,那是打小侍候聖人的,不能讓他上去”,他又沉吟了一會兒,“若可以,把趙興推上去,他為人張狂,一朝得勢,怕是比我更礙眼。”
“大人,我們不推自己的人上去麼?”
魏觀看了侍從一眼,似笑非笑,“自古都是幹兒殺爹,推誰上去?”
侍從忙跪了下來,他又像是随口開了個玩笑,揮了揮袖子讓侍從退下,又問:“廣信王處如何?”
又一位黑衣侍從跪了下來,頃刻便出了一身冷汗,“廣信王行事謹慎,一時還未尋到佐證……”
“你是頭天來我手裡做事麼?”魏觀笑了笑,微微俯身,緊盯着侍從的眼睛。
侍從懼不敢言,面色慘白。
“若查不出來,就引着他做下來”,他呷着長煙槍,神色淡淡,“怎麼,你還怕他死的冤枉不成?”
侍從連連叩首,卻不敢請罪。他知道,夫人是個江湖人,廣信王壞了夫人看重的規矩,魏觀容不得廣信。
“一個月,将事情辦的妥當些,别露了馬腳。”
“是,大人”,侍從應下,跪行出去,後一個又上前。
“大人,江村鬧起來了。”
漕幫本是一群打漁的,為避賦役入江湖。後來他們借着水利,吞下了鹽、鐵、茶、運的生意,也算有些本事。可既無傳承,又無武才,能在東南占有一隅之地,不過仰仗水脈萬千、江役遍布。
依魏觀的吩咐,這幾日,埋在應天十幾年的暗子,全都被調遣出去,奉命潛入江村鼓事。一樣的鄉音,一樣的黝黑,誰也瞧不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