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常狀态下離世的人,靈魂都是不會消散的。哪吒剛才所說的,是在六道四生輪回的過程中,我們的軀體就如日常居住的屋舍般可以替換,生死并不複雜,單是一個舍此取彼的過程而矣。
是啊,怎麼會有人隻是返回到了自己的骨頭裡,就會覺得已經又過了一世輪回呢?平愈下意識觸碰上自己的肚子,已經被替換掉的房屋,沒有人能夠再回到那裡去。
萬生萬靈都要重新投入冥界的河流,在奔流不息的綠水中,走出一個滿是同族血肉的洞窟。
她踢了張席坐而用的獸皮在桌前,站的位置與黃口觥相隔甚遠。既然觥首被做成天地女的樣貌,而人的神魂又要投入母親的卵房中才能進入輪回的話———
“難道貨郎是騙人的嗎?”在二者注視下,女孩抱緊了自己的手臂。袖上褶皺流疊,平愈說出了那個不願相信的猜想:“不是生抽出稚童的脊骨鑿做觥……而是,用他們所娘親做的嗎?”
好惡心……
如果她的想法是真的,那每做成一盞觥,就要殘殺一對母子,叫他們死也不能安生。
對平愈能夠立刻想通其中關竅,哪吒倍感意外。他瞥目又見她指尖泛白,似要将衣袖拽落般心駭着。怎麼都怕成這樣了,腦子還轉得這樣快?男孩的指尖抵上自己的眉心,對人笑道:“看來這裡也不算太笨。”
“可是就這樣下了定論,是不是武斷了些?”平愈心存僥幸,她絞住帕子對着哪吒争論:“青銅觥不隻用于盛酒,也用于祭祀。雕刻成獸首來祭拜部落圖騰,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先前在家族廟中,我也曾見過刻成饕餮的觥呢。”
哪吒向來獨斷專橫,想法被平愈否決,他便皺上眉頭,面色不善起來。金吒見狀況不對,他朝前踏過,将女孩掩在自己身後:“饕餮與天地女卻是不同。”
“哪有不同?”女孩糯糯的聲音從青年身後響起,哪吒往下一看,好險要被氣笑。平愈就連影子,都和金吒的重合在一起。她藏在他的大兄身後時收起衣角,躲得嚴嚴實實。
都這樣膽小了,竟還想逞口舌之快!
金吒也被平愈鼠一般的動作逗笑,接着解釋道:“人嗜欲如猛火,富貴而恣弄權勢。故饕餮雖為司掌貪欲的兇獸,卻也有人将其繪于圖騰上供奉。而天地女不同,它是九頭飛鳥食了怨氣哀重的婦人的六腑肝髒,所化作的妖物。”
“宗族要繁枝茂葉,于常人言,子嗣價高于金玉。姑獲鳥最喜竊子而食,自然不會作為獸神受人信奉。這酒觥雕獸為妖,自是有意為之。不過……”金吒話鋒一轉,對着兩人正色發問:“先是腐肉釀酒,再說脊骨做觥。來這兒這麼久了,我對現狀還是一頭霧水。哪吒、平愈,你二人如實招來,究竟是從哪兒得來的這件物什?”
哪吒不答,他一味的伸手去拽混天绫。
随他動作,紅綢漸露彼端,将女孩如捆了麻繩的貨箱般生拉硬扯出來。平愈才堪堪站穩,被哪吒按着肩膀一把推到了金吒跟前。
“你來說。”
他命令道。
是哪吒讨來的東西,麻煩事盡要她來做。平愈心底寬慰自己:多除一隻妖就能多活一段時間———我忍!
她整理了一下頭緒,從遇到貨郎開始,對着金吒将事情的起因經過,娓娓道來。哪吒發現平愈沒有将自己身負鬼門一事,對着金吒一并告知。他眉梢挑高,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起來。
除了在李靖跟前替他撒謊說話外,哪吒又多了一件要在日後朝平愈問清的事情。
須臾,金吒終于知道了觥的來曆。怪不得壺中酒那樣的臭,他心說,原來是童子的腐屍水。青年直覺不要去問幼弟與父親生的矛盾,便重提起新的話茬,抛向兩人:“不必多說,這一定是妖物。那你們現在打算拿這骨觥如何。把它除了去嗎?”
至此,金吒說完後自己噎搖了搖頭:“不對,如果要現在就除掉妖觥的話,你早就這樣做了。哪吒我原以為你是怨我,設計奪了你送給父親的酒壺,所以夜邀于我,要再鬥一場重分勝負。可現在看來,似乎并非如此。你既留它到現在,又把我喊來,到底是想做什麼?”
“我的确對你很生氣。”哪吒說:“你搶了酒壺,讓那老物躲過一劫,壞了我的好事。所以我要懲罰于你,來這裡當一夜看守。”
“看守?”
“不過,不是現在。”男孩掌撫案幾,将器皿勾過:“我是要除妖,屆時平愈交給你來看。不然我帶這個拖油瓶,打起來也不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