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忱目光落在老人懷中的二胡上,被一雙皲裂黝黑粗糙的手拿着,指甲剪得很短,指甲蓋灰白。
梁忱問:“您二胡練多久了?”
老人問東答西:“我孫子教我的。”
梁忱:“您的孫子多大了?”
老人:“他去成都啦。”
梁忱以為他是留守在家的,這邊這樣的老人有很多。
“您拉得很好聽。”梁忱蹲下來,将買來的東西放在一邊,從風衣口袋裡摸出口琴,禮貌詢問:“我可以和您合奏一曲嗎?”
老人沒說話,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後搖了搖手示意自己沒聽懂。
“我是說,”這次梁忱放緩了語速,一字一頓道:“可、以、跟、您、合、奏、嗎,就是您拉二胡,我吹口琴。”
說着梁忱将口琴放在嘴邊吹了幾個輕快的音節。
老人懂了他的意思,笑着擺手:“我不會你說的那個。”
“沒事。”梁忱微笑着說,“我配合您。”
“您都會拉什麼?”
老人窘迫地搖了搖頭。
“沒關系。”梁忱示意老人不用緊張,從地上站起來,“您盡管拉,我配合您。”
半晌,老人最終點了點頭。
他坐直了身體,重新閉上眼,手上開始動作,《枉凝眉》的前奏響起。梁忱眼睛一亮,趕忙拿起口琴,順着節拍接進去。
二胡和口琴,實在奇怪的搭配,但正是這樣的組合,引來無數遊客觀望。
小橋上堵滿了人,就連河邊也站了不少。
他們有的舉着手機,有的人舉着相機,面露欣賞,時不時點頭。
接連演奏幾首,梁忱隻覺身心暢快,跟這樣的樂手配合還是頭一次,老人的技術說不上多精湛,但對方對音樂那純粹的喜歡,令他的心柔軟了一截。
他垂眼看着老人身上老舊的衣物,轉頭看向意猶未盡的遊客們:“有人想買背簍嗎?”
“我買!”
“我也買!”
“多少錢一個?”
出乎意料地,這次很多人心動。
剛才那一出演奏實在酣暢淋漓,衆人情緒被煽動,自然而然願意為此買單。
雖然大多數買來轉手就送給了當地人,但有些開車自駕過來的,還是帶了回去,圖個新鮮。
人潮散去後,老人摸了摸手中還熱乎的人民币:“都賣光啦?”
“謝謝,孩子,謝謝你。”
“不用謝。”梁忱将買來的桑葚遞過去:“這個送給您吃,您住在鎮上嗎?我送您回去?”
“孩子,你自己留着吃吧,爺爺家裡有。”老人站起來,彎腰拾起小闆凳:“我姓駱,我住達家灣。”
“駱爺爺,”梁忱将東西全部拎在左手,右手扶着老人胳膊:“那麼多東西都是您一個人背來的?”
“我孫女開車接的我。”
梁忱莫名就想到民宿老闆駱桑。是巧合?還是?
“您孫女什麼時候來?”梁忱說,“我現在剛好沒事,要不我送您回去?”
“嗳,那勞慰你了。”
‘勞慰’這個詞聽不太懂,但想來應該是“辛苦”“麻煩”的意思。四川話真有趣,梁忱心想。
駱爺爺口中的達家灣離小鎮有點距離,當走了快20分鐘還沒到達目的地時,梁忱有些後悔了,應該等駱爺爺孫女來接的,怎麼能讓一個老人步行這麼久。
可駱爺爺看起來一點都不累,甚至精神抖擻、步伐穩健。梁忱恍然反應過來,駱爺爺常年勞作力氣大,從記事起,這條路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恐怕自己走累了,爺爺也不一定會累。
“快了快了,前面轉兩個彎,再下個坡就到了。”
駱爺爺指着路邊那條河說:“這條河是我孫子帶人通的,你要是有空了,可以來這兒釣魚,不收你的錢,釣到的魚,你拿回去吃。”
“這裡面……”
“駱永平!!”
一道粗粝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來者不善,駱爺爺聲音頓住,擡頭看向那人。
梁忱也看過去,那是個面相不怎麼好的老人,目露兇光,身材比較壯。
來者不善。
“達塔,你來幹啥子。”
“給你說了不準修路不準修路你是不是聽不懂!”
被叫作達塔的老頭兩步走上前來,瞪着眼睛道:“那是老子家!老子家!趕緊喊駱珩帶到那些人走!不準修!”
駱永平歎氣:“為啥子不修,修了我們兩家都方便,車還可以開下來,到時候收麥子那些不用那麼累,駱珩不是跟你們說清楚了嗎?”
“他啥時候說清楚的?給誰說的?”達塔喝道,“你那孫子就是有病,一會兒修路一會兒挖魚塘,簡直不像話,就曉得坑我們錢,我告訴你,門都沒有!”
達塔言辭犀利,說着話還要動手,梁忱把駱爺爺護在身後:“請您冷靜。”
“你又是哪個?關你屁事!”梁忱被糊了一臉口水。
他微微皺眉,拿手揩掉,拉着駱爺爺說:“爺爺,我們走。”
“走個錘子!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不準走!”達塔一把拉住了梁忱,梁忱胳膊被他擰得倒吸一口氣:“請放手。”
“駱永平!老子跟你說的話聽清楚沒有?今天你必須喊那些人滾!”達塔不依不饒,另隻手按着駱永平肩膀。
“莫跟我說這些,我做不了主。”駱永平揮手想掙脫。
“你當爺的做不了主哪個做的了主?”達塔死死揪着不放,這人年紀大歸大,力氣一點不輸年輕人,甚至梁忱都要被他壓一頭。
梁忱有些頭疼,更不敢輕易觸其怒火,正當他思考着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忽然那達塔表情狠狠一變,一把搶過駱永平手中的琴丢進了河裡——
“我讓你吹,吹個毛雞兒吹!”
“達塔!你!……”駱永平呆愣住了,盯着那條河不知所措。
他這邊還沒能說出什麼話來,身側人影一閃,在兩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隻聽又是“咚!”地一聲。
梁忱跳進了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