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蝠鲼已經記不清那是哪天了。隻是它永遠也忘不了演出的中途,整個表演館突如其來的震顫與天崩地陷。
玻璃箱内的海水不停地翻湧着,觀看台上的觀衆們熱情洋溢的笑容被歇斯底裡的尖叫聲取代。
人們争先恐後地逃出表演館,訓導員與飼養員甚至連潛泳裝備都沒來得及脫,就匆匆向着表演館外奔去。
塌陷的天花闆上隕落的石磚不出所料地砸中了不少逃命的人與中央表演池中不知所措的表演動物們。
但那一刻,給人們曾經帶來歡笑的它們就像是被遺忘了一般,被困在原地。
危急時刻,是去而複返的飼養員女士。
她是飼養員中年齡最大的一位,孤兒,未婚,無牽無挂,被海洋館館主收留。
也是她,将海洋館所有的海洋生物都當做自己的孩子,即使是最不喜歡飼養員的“大家夥”也會對她抱有更好的态度。
飼養員女士出現的時候十分狼狽。身上的防水服不知磕碰在了哪裡,劃出一條巨大的口子,汩汩鮮血流出。她的發絲淩亂,雙目通紅,紅血絲密密麻麻爬滿了大半片白睛。
但她在看見它們的那一刻意外地平靜下來。
飼養員女士繞着表演池走了大半圈,仔細地看了仍蜷縮在水池中,因着天旋地動而瑟瑟發抖的海洋館中的它們,恍惚間嘴唇向上勾起,露出上排整齊的白牙:“嘿,寶貝們,我們來做最後的謝幕演出。”
她踏着歡快的步伐,走向池邊打開表演池與海洋館内飼養池的通道機關口,将手放在扳手上,聲音一如既往地慷慨激昂:“感謝各位的觀看,我們的演出到此為止,各位的來臨令我們感到不勝榮幸。
寶貝們,現在我們要快速回到自己休息的地方,沒受傷的寶貝盡量托舉一下受傷的孩子們,稍後将為你們發放一份大餐!”
随着飼養員女士的話音落入尾聲,她毫不猶豫地扳下機關,随後一瘸一拐地走向場館的另一頭,看着聯通海洋,投放魚食的機關記号陷入沉默。
那是一道禁忌符咒,向來是由館長所控制。但在剛才的轟炸中,這位中飽私囊一輩子,富裕十足的先生卻匆匆抛下了自己經營了一輩子的場館,頭也不回地踏上前往避難所的路途。
她因為受傷追趕不上逃命人們前進的腳步,被遠遠落在後面。
耳邊是連綿不斷的哭泣與尖叫,混雜着或許千公裡,或許百公裡外不止的炮鳴聲。沒有人知道下一刻炮彈可能落在哪裡,國家間傾盡所有,高層人士的戰争已經不是普通人能夠參與的事件。
她知道她會死在這裡。
但她接受這個結局,畢竟若不是足夠幸運,她可能早已死在二十年前風雪交加的夜晚。
可她突然就看見了身後的海洋館。
海洋館中的每一隻海洋生物都與她建立了勝似親人的關系,它們純真、善良、聰明卻從不貪心。它們每天僅僅隻是為了一口食物而奔波。
她又想到了那隻被屠殺了全家,年幼被捕,總是向往着自由的大魚,它很聰明,總是有意無意地趁着表演靠近按鈕的附近,隻是因為水池離按鈕太遠,它才一直沒能找到拯救自己的機會。
她這一生從未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現在,她突然有了一個絕妙的,令她心髒狂跳的主意。
于是她在人群中逆流而上,重新回到了海洋館,找到了仍處在水池之中的海洋生物們。
看見它們的那一刻,飼養員女士經久不息的心跳聲莫名就平靜下來。
就像是她曾經做過千百次那樣,她微笑着,高高擡起手,從表演池的這頭走到那頭,因為驚恐不安的池中海洋動物們立刻被熟悉的指令安撫下來,聆聽着她的要求。
看着它們熱切的目光,飼養員女士點了點頭,毅然決然走向表演池與飼養池的鍊接機關處,推下了第一道按鈕。
然後,她慢慢踱步,走向另一頭,腿上的鮮血使得她一步一個腳印,莊嚴而神聖。
在看見海洋動物們迅速通過通道之後,飼養員女士于開始坍塌動搖的表演館中按下了最後一個按鈕,打開了放開魚食,同海洋想通的通道。
随後,她微笑着閉上眼,被坍塌的房頂,碎裂的石闆掩埋。
無人記得。
可她真真切切為海洋館中的動物們打開了兩扇通道——一扇通向生存,一扇通向自由。
小蝠鲼走到通道口回頭的最後一眼恰巧就看見飼養員女士按下按鈕的那一幕,但“大家夥”今日顯得格外暴躁,見它遲遲沒有動彈,堵塞通道,直接用腦袋頂着它過去。
正如同飼養員女士所說,今日的表演應當十分成功,所以海洋館為它們準備了格外多的美食,其中不乏有令它們夢寐以求的活魚。
數不清的魚食順着通道被噴入飼養池中,使得玻璃箱中的每一隻海洋動物都能大快朵頤。
它們歡快地追逐着自己的“獵物”,也不急着吞吃,而是用各自的方式戲耍着對方。
直到“餐食”筋疲力盡,任憑它們如何驅趕也不再動彈,玻璃箱中的海洋動物們才依依不舍地吃掉自己的食物。
在所有的海洋動物中,“大家夥”顯得格格不入。
小蝠鲼素來喜歡觀察它,這次也不例外。
它悄悄跟随着“大家夥”一路遊蕩,最終來到了投放魚食的源頭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