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自己這一身绫羅綢緞、珍珠金玉尚還沒被搜羅去,心想還有機會脫身。看來這拍花子的也是着急脫身,不知趁着今夜河燈節熱鬧,拍了幾個孩子,又偷走多少錢袋。
皂青色粗麻布制成車簾,緊實地遮住了窗子,孟華齡悄悄起身,掀開簾子,湊過去瞧,外面黑漆漆的,馬蹄聲聲,霜草蒼蒼,蟲鳴切切,四下無人,村民早已歇息了,土路難行,遠處盡是一望無邊的田地,間或有水邊的野地。
孟華齡把呼吸聲放輕,緊緊地凝視着窗外的景緻變化,她要選一處平緩的、柔軟些的土地跳下車,萬萬不能是山石嶙峋之處。
她又打量了一下車内的孩子,歎了口氣,心想自己實在勢單力薄,自救尚且困難,遑論保全這些外人。于是,她把兩旁的車簾都掀了起來捆好,想着也許巡夜之人發現端倪,或者路遇好心人,能把這一車孩子救下。
忽的,孟華齡眼眸一縮,她發現前方确有這麼一片蒲草地,地勢比行馬車的路低幾分,黑夜裡看着十分廣闊,還在岔路口的一側。
她扶着車架,踩上窗框,緊緊地盯着窗外,見馬車将要行駛到她預計的落點,便果決地躍出窗戶,翻滾而下,羅裙在泥土裡一滾,裹上一身塵土。
“咚——”
駕車的人沒發現孟華齡跳車的動靜,她卻一頭撞上了蒲草地裡隐藏的一塊石頭,昏了過去。
水邊生香蒲,這不是田間野地,而是河畔草地,孟華齡随着水流向下遊而去,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浮浮沉沉。
*
再次醒來,就是在靈善寺的禅房之中。
靈善寺首座度難大師下山行醫,恰巧遇上孟華齡泡在河水裡,他把這孩子撈了上來,背回了靈善寺。不僅診治好了她所受的外傷,還用一劑解毒丹解開了她自長公主府裡帶出來的沉疴舊毒。
雖說孟華齡長到八歲上,度難大師将這個好徒弟托付給了無子嗣的故交好友孟趙夫婦做女兒,她也在靈善寺的醫館學堂裡,度過了三年的學徒光陰。
度難大師是孟華齡的授業恩師,亦是孟魁元、趙裕雁的至交好友。
兩年前,孟魁元在初夏時把兩個孩子送到靈善寺,隻說教二人随度難大師靜修消暑,好好沉澱沉澱心性。
信良城本就四山環繞,雙溪環抱,靈善寺在翠雲山上,冬暖夏涼,城裡人也常去山上避暑、躲寒。孟華齡全當回鄉探親,喜盈盈,樂滋滋帶着阿弟上山去了;度難大師還要教她一套九九摩诃拳法,自是沒有不去的道理。
至于孟松年,他人小鬼大,毫不怕生,一到了靈善寺就和衆童子混熟了,玩在一處。
夏盡秋來,誰料想下山之時,沒等來阿爹烹制拿手的金齑玉脍迎自己姊弟歸家,自家的山上小院卻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昔日溫馨的四口之家,遍植奇花靈藥的院落都被焚燒殆盡,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悲痛之下,孟華齡頓感五内俱焚,險些嘔出一口鮮血。
可幼弟尚在身側,父母屍首尚未尋到,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孟華齡将孟松年送到了楊暨家中,勞陳娘子與楊暨代為看顧,旋即一頭紮進了山中。
她在頹垣廢壁中扒拉了三天三夜,蹭得滿頭滿臉都是灰燼。
孟魁元的屍首在他的藥庫之中,生前曾遭淩辱,肢體不全,孟華齡尋到了平日綁縛在他左臂上的整副金針,不知被取了下,棄置一旁。趙裕雁的屍骨在門廊之下,她在母親身上尋到了倒勾劍傷,連箭頭都帶倒勾,深可見骨——甚至還有火藥痕迹。
孟華齡自知父母闖蕩江湖之時并非等閑之輩,但自二人成婚之後,也算是金盆洗手,趙裕雁舍了兩柄八棱銅頭錘,日常隻帶樸刀、匕首防身,走镖為業;至于孟魁元,他安穩地做着鄉村郎中,兼任個把獸醫之務,夫妻二人在家操持家務,撫育子女,與尋常莊家夫婦無異——孟華齡的記憶之中,并未遇到過可疑之人。
可若是江湖中的仇人,何至于如此狠毒?
毀屍滅迹……
孟華齡收起了父親的金針,母親的金珠首飾,僥幸沒被燒毀的,她也一同仔細收好,緊緊地揣進了懷裡。
獨自一人,沉默地收斂了父母的屍骨,獨自一人,用藥鋤挖出三尺深坑,孟華齡将二人安葬在藥田旁側,這藥田是父親日日勞作、仔細澆灌的珍愛之物,而趙娘子在家的每日清晨,都是帶着華齡在此處調息練功。
孟華齡擦幹眼淚,再難掩一身殺意。
這三天裡,她的淚快要流幹了。
“阿爹,阿娘,不知你們如今……切膚之痛,殺親之仇,華齡沒齒難忘,不報此仇,枉為人子!諸天神佛在上,孟氏華齡在此立誓,定将全部仇人抽筋拔骨,挫骨揚灰,以慰父母英靈!”孟華齡如血梗在喉,說不下去,她阖上雙眼,隐去刻骨仇恨——不能吓着阿弟,亦不要打草驚蛇。
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孟華齡在墳前割下袍角,刺破手指,寫就一封血書,記錄今日孟家慘狀,揣進懷裡以作警示,血海深仇,時時難忘。
她裹起家中剩餘的物什、紀念,徑自下山,再往楊暨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