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看去,粗糙的滌棉混紡面料,還是綠色的,看起來是一套典型的中國式校服。
這久違的裝扮不由使我沉默了片刻。
然而沒能沉默多久,額頭一痛——
“不懂做的就跳過,等做完其它題再回過頭來檢查,這道理我講過幾次了你怎麼還不懂?!”
女人一邊罵,一邊戳,一下一下地戳,把我當成一塊毫無生命、毫無尊嚴的死肉來戳。
雖然我在她嘴裡像一隻怎麼敲也敲不響的破鼓,但我就是怎麼都開不了求饒的口。
倘若示弱,我會更加憎惡這樣死氣沉沉的自己。
因此我的頭顱和脖子始終保持着被戳歪的角度,沒法正回來,也不敢正回來——她的手指離我的眼睛不過幾厘米,力道卻不曾收斂半分。
我要是不僞裝成一隻溫馴的綿羊,恐怕這隻眼睛就别想要了。
一路走來,不知有多少人目睹了這一幕。我能讀懂他們嘈嘈切切的眼神中不忍居多,至于其它的情緒,我不想去解讀。
沉重的羞恥感幾乎使我喘不上氣來。
這些看客中不乏小孩子,也不知道有沒有“我”的同學。
每每這時,我總是安慰自己,時間能沖淡一切,生命中根本沒有那麼多看客。他們看過這一陣熱鬧,轉眼就忘在腦後了,無須擔心我的狼狽和不堪被刻在記憶的恥辱柱上。
當然,要是我也能忘掉就好了。
不過,此刻的我倒是平靜得很,反正這裡隻是夢境,而真實的我也沒有親身經曆過這些事……
應該沒有吧?
自從明白了這些都是為激怒我而設置的羞辱性測試,腦海中那道不停叫嚣着“殺了她”的聲音反而小了許多。
而且——
我一手插在校服外套的口袋中,掂了掂裡面那把長條形的小東西,拇指按住滑塊,來來回回地推拉着刀片,發出極輕微的、隻有我能聽見的刺啦聲響。
我不介意再殺她一次。
擡手揉了揉被吵得極其不适的耳朵,眼看就快走出校門,斜刺裡,有個大嬸突然沖過來,一把抓住無面女人的手,制止了她仍在不斷往我頭上戳的動作。
隻聽大嬸義憤填膺道:“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要這樣對孩子?這一路走過來多少人看着哪,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多可愛的小姑娘,你瞧瞧,額頭都給你戳紅了!你這當媽的一點兒都不心疼的麼?”
我和那女人都愣了一愣。
我是因為沒想到有人會出手阻止。
而那女人為什麼發愣,我就說不好了。
“我的孩子,怎麼管教她當然是我說了算!”
無面女回過神來,也不甘示弱,奮力将手抽回,從腋下包中掏出一張試卷——
我擡頭一看,是語文,卷頭上寫着鮮紅的數字,81分。
目光再往上移,那張空空如也的臉上竟浮現出一張殷紅的嘴唇,口紅有些脫色了,唇紋很深,隐隐有幹裂的迹象。
視線一觸即分,但這張獨屬于女人的嘴唇在頃刻之間已深深印入了我的腦海。
這唇形正是我所熟悉的,但我就是死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況且,隻有一張嘴,比完全沒有五官要可怕得多了好吧?
我根本一眼也不敢多看啊!
但隐隐約約地,我心頭浮現出一個猜測:
就像玩拼圖那樣,莫非我殺她一次,她的臉就會複原一部分?
也就是說,隻要我殺她的次數足夠多,我就能看清她的臉?借此恢複記憶?
如果她的确是我……某個我相熟之人……的話。
“嬸子,你看看,這裡,組詞題,要求先寫一個足字旁的字,再用這個字組一個詞,她就因為想不出來這個字,就卡在這裡,後面的題全部不做了!一直幹耗到收卷!
“你說說,有她這麼蠢的嗎!”
無面女越說越激動,直說得唾沫橫飛,手指将試卷拍得啪啪作響。大嬸卻面露古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就為這個?我還以為孩子犯了什麼天條呢。這不還有81呢嘛,我家那個連及格都難,我也沒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他啊。
“大妹子,教孩子,可要耐心點啊。”
“可她從來沒有掉過90分的,這是頭一回!這麼簡單的題,這麼多的解決方法,大不了不做就是了,結果她……”
無面女人念經似的喋喋不休逐漸稀釋,如輕煙般随風而逝。
眼前的景象再度如墜雲霧,白茫茫一片散去後,眼前猝然平地起高樓——
從地底盤旋蹿出,一座巨大的雕像豁然出現在我眼前:
蛇尾人身,蛇形高高聳立,撐起女人形态的上半身。
雖然祂的眼睛蒙着一層黑布,但我就是能感受到,冰冷的視線正透過這層黑布,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卻沒有表現出攻擊意圖。
所以我猜,這層黑布并非用來防止我看到祂的雙眼,而是防祂——
防止祂的力量外洩。
聽說過戈爾貢三姐妹麼?大名鼎鼎的美杜莎正是她們之中最小的妹妹。
但戈爾貢隻是蛇發,下半身可不是蛇形啊。
“女娲?”我忍不住道。
甫一脫口,我自己都覺得荒謬。
雖然基于此情此景,我知道不可能會是女娲——
高高的圓形穹頂,其上塗抹着小天使們揮舞潔白羽翼、互相追逐嬉戲的油畫;
雕像背後高懸着由多色玻璃組合而成的彩窗,身前是一座大理石所築的講道壇;
我身後則是一大片唱詩班席,席位中央,長長的過道徑直延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