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川站在原地,呼吸陡然加速,她在盡力地抑制自己的情緒。
對于一個8歲的孩子來講,與母親相處八年,不可能會對母親毫無印象,甚至,忘記她是怎樣一個人。
然而,這十幾年來,沈言川幾乎忘記了自己曾經還有過母親這個事實,直到顧昙将那張照片擺到她的面前。
照片裡并沒有她母親的臉。沈瑜年站在她的背後,發尾是卷曲的,大幅度的波浪,那是千禧年那時候最流行的發型。母親的手搭在小小的沈言川的肩上,顯得很親昵。
顧昙的呼吸停頓了兩三秒,問她:“那我們還要聯系她嗎?畢竟她是你的生母。”
她們有世界上最親密的血緣,似乎走到天涯海角都沒有辦法被割舍。
“老師希望我去見她嗎?”沈言川又一次去看她的眼睛。
“抱歉,我沒有辦法替你做決定。”這是個令人絕望的回答,這也意味着,她沒有被人堅定地選擇。
沈言川有一種要流淚的沖動。顧昙仍然将她當作一個外人、一個普通的學生、可憐的人,她被允許住在這裡也是因為她太可憐了。
“明天下午我和老師去一趟福利院吧,我想見見我的母親。”
那天晚上,顧昙順利與沈瑜年取得了聯系,那邊答應得很爽快,并且願意連夜開四個小時的車,從海城趕到這個小鄉鎮來。多麼偉大的母愛啊,顧昙心想。
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半,此時,明晃晃的太陽光打在瓷磚上,反光到人的眼睛裡,令人感到不适。
顧昙在二十分鐘之前就将沈言川帶過來了,這時,辦公室裡還有其她幾位老師,看上去都比較年長,其中有一位是校長,她戴了一副象牙白邊框的眼鏡,顯得慈愛又莊重。
顧昙對她一直很敬佩。
大約五六個人坐在辦公室裡,耐心等待沈瑜年的到來。
沈言川今天表現得前所未有的煩躁,她開始撕指甲上的死皮,一個不注意又流血了,她習慣性地将手指放進嘴裡,血腥味在口腔裡彌漫開來。
“不要咬手指,沈言川,髒。”
顧昙的語調很輕,卻帶着一絲管教的意味,沈言川下意識地拿開手指,很快,她的無名指開始冒血。先是彙聚成一個小血滴,而後,紅寶石般地黏在手指上。
“能不能給我一張面巾紙?”沈言川向顧昙露出求助的眼光。
顧昙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袋面紙,遞給她,紙巾上面還帶着香味。
沈瑜年遲到了将近20分鐘。
比沈瑜年本人先到來的,是她穩重而均勻的腳步聲,随後,沈言川在門框上再次看見了她的母親。
“不好意思啊,這裡的路線有點複雜,讓你們久等了。”
沈瑜年一眼就看見了沈言川,那個孩子隻看了她一眼,就低下頭去,開始沉默地玩手指。
心中有一股積攢了十幾年的情緒将要爆發出來。
但不是在現在,畢竟她沈瑜年是一個體面的人。
“川川,都長這麼高了呀,過來,給媽媽抱抱。”沈瑜年今年47歲,臉上布滿了歲月的痕迹。四十幾歲的母親忽然與三十幾歲的母親重合,沈言川被她的聲音挑動了某根神經,受驚似的發抖。
她坐在原地,遠遠地觀察那個女人,又看向顧昙。
氣氛突然凝固。
院長翻動兩下資料,這是辦公室裡唯一的聲音。
“您是沈瑜年對吧?我們這邊需要先了解一下你當年遺棄孩子的原因,确認一下是否因為不可抗力因素。”
沈瑜年将散下的頭發别到耳後,她留着齊肩短發,顯得人幹練利落。又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她似乎在組織語言,又過了一會兒,她終于開口:
“院長,我當時的情況很特殊,由于我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去國外一趟,沒有辦法将孩子帶在身上,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她說得很含糊,這時候,身上半點沒有來時的氣勢。
“請您說清楚一些,我們需要核實真實情況。”院長用鋼筆記錄着細節,一邊用眼神審視她,這讓沈瑜年少見地感到一陣壓迫感,院長接着說:
“即使沈言川已經成年,認養她不再需要走一遍法律程度。但我們從小看着她長大,有義務、也有必要了解你當時的真實情況,沈言川媽媽,您也要理解我們當老師的心情。”
院長說得緩慢,仿佛一口鐘被擊打而發出的聲音,她擡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沈瑜年身上。
顧昙與沈言川坐在一邊,安靜地看着。
“我以前在一家跨國公司做會計,那時候工資很低,我又剛入行3年,同事和我說,報賬目的時候可以改動一點點數據....”
沈瑜年說不下去了,過于強大的自尊心讓她無法在女兒面前坦言自己的犯罪行徑,她卻仍然面不改色:“我被判了八年,出來以後就洗心革面,等賺到錢,我才發了那個尋親啟示,想着、或許能将她找回來呢。”
校長沒再說話,再一次開始認真地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