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一片廢墟中找到了奄奄一息、渾身是血的瑪格麗特。
罪魁禍首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驚得魂飛魄散,理智與冷靜消逝後,隻剩下本能在驅使他踉踉跄跄地跟着那具擔架闖入了載滿疾病與死亡到醫院中,寂寥消沉的白色如一張巨網罩住了他的視野,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如一隻利箭橫沖直撞地闖入了他的肺腔。
發生什麼了?
我在哪裡?
她在哪裡?!
腦海中似乎有無數道紛雜喧鬧的聲音吵得他頭疼欲裂,本就昏昏沉沉意識更是如灌了鉛般的令他感到窒息般的壓迫,他想張口說些什麼,可是喉嚨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
直到聞訊趕來的父親嚴肅地呼喚着他的名字時,他才如夢初醒地想起剛才那噩夢般的經曆。
他的任性與狹隘差點将善良的繼母推進了死亡的深淵!
事到如今,追悔莫及。眉頭緊鎖的父親一言不發地打量着淚流滿面的兒子,他的眼中滿是審問和探究,這個昔日意氣風發、矜貴驕傲的少年,此刻卻如同落單的幼獸般被悲傷與恐懼所牢牢束縛。
看着這個悲痛欲絕的兒子,伯爵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異樣的情緒——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德希流露出這種軟弱的情緒了。
斯巴達式的嚴苛教育讓德希比同齡人要早慧成熟許多,當與他年紀相仿的孩子還在因為得不到喜歡的禮物而哭鬧不休時,他就已經能夠臨危不懼地處理各種突發事件。
去年寒冬的一個深夜,一個狡猾且殘忍的通緝犯躲過府邸裡層層守衛入室盜竊,有着高度警覺性的德希敏銳地發現了他,那時德希太過稚嫩青澀無法制服這個窮兇惡極的強壯罪犯,但就算被對方用沾滿鮮血的匕首抵在脖頸上威脅,他也沒有展現出半分恐懼與慌亂。
而如今,他卻因為繼母的生死莫測而驚惶成這般模樣。
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是善良孝順的好孩子,和繼母如親生母子般感情深厚。可是不久之前他對繼母的厭惡是有目共睹的,人人都知道他與繼母針鋒相對、勢同水火,難道僅僅數月的時間,就可以讓一個心高氣傲的孩子放下偏見與排斥,并向對待親生母親般敬愛他的繼母嗎?
更何況,德希對自己的親生母親都沒有半點記憶。
腦海中那團困惑的陰霾愈來愈朦胧不清,并且逐漸掩蓋了對妻子的擔憂,他突然産生了一種荒謬且冷酷的想法:在這種情況下,相比關心妻子的生命安全,弄清兒子為何如此在乎繼母反而更為重要。
他确實喜歡這個甜美嬌憨的姑娘,因為她給他白紙般單調乏味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明豔的色彩,但是喜歡與愛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他再怎麼寵愛她,她的重要程度也遠遠不及德希。
一個是成婚不過數月的妻子,一個是他含辛茹苦養育十幾年的骨肉血親,二者怎可同日而語?
急診室的大門打開,滿面倦容的醫生走出來告訴等候在外的家人:
“夫人雖然傷勢嚴重,但不會有性命之憂,好好修養即可。”
“謝謝您。”
如釋重負的薩瓦托長舒一口氣,他笑着向醫生連連道謝,然後眼角餘光卻瞥見了兒子從未有過的神色。
他從未見過德希展露出如此激動且喜悅的神色,像是久旱的幹涸田地終于等來了甘霖,像是在茫茫大海上迷失方向的船舶遇見了聳立的燈塔,又像是陰郁漆黑的極夜終于迎來了破曉的陽光。
他突然想起羅傑斯曾彙報過一件事情:在他出差期間,一個手腳不幹淨的女仆偷竊德希的黃金馬鞍被當場抓住,按規矩是要交由警察處理,等待她的會是長久的牢獄生涯,可是德希聽着女仆痛哭流涕的哀求,聽她肝腸寸斷的忏悔,聽她用“家中有久病不愈的孩子”這種理由來博取同情,居然輕而易舉地原諒了她,當調查到她家中情況屬實後,他更是命令管家結清了她當月的工資……
一道青紫色的閃電在他的腦海中迸裂,熾熱的火光灼痛了他的神經,他突然意識到一個更可怕的事實——
德希那堅毅冷酷的心腸,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善良柔軟。
婦人之仁,是成大事者最緻命的毒藥。
***
德希跟着父親走入病房,一進門,他就看見了瑪格麗特滿頭臃腫的繃帶。
昔日嬌俏細嫩的臉孔如今蒼白如紙,她的鼻梁、唇角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擦傷,更嚴重的是她的頭顱,被磚塊砸傷後鮮血如注,為了處理傷口,她那絲滑柔軟的秀發皆被剃去。
她強顔歡笑,幽默地打趣道:“老爺,我現在成了一個光溜溜的秃頭,您會不會嫌棄我呀?”
父親素來嚴肅的面孔流露出憐憫心疼之色,他緊緊地握住她纖細的左手,溫和地安慰道:
“沒事就好,和性命比起來,相貌又算什麼?”
察覺到德希的愧疚後,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語氣輕松地自嘲道:“都怪我走路不小心,沒注意到那是危牆。”
“還好我足夠幸運。”
“唉,隻是可惜了,我的頭發不知得多久才能長回來……”
事到如今,她卻仍在袒護身為罪魁禍首的他。
她依偎在父親的懷中甜膩膩地撒着嬌,甜蜜柔軟的嗓音使這個冷冰冰的白色病房有了一絲暖意,他低下頭不敢去看他們如膠似漆的恩愛模樣,不過這逃避的原因并非是因為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