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是我的小王子。”
“到了國外,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又來了,那些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隻言片語,如影随形般地潛入他的記憶。
凄冷的月光讓他那荒謬空無的夢境演變成了詭異悚然的戲劇,他夢見自己身處于一棟荒涼破敗的古堡中,窗外,是一輪水淋淋的猩紅月亮。
燭火搖曳,勾勒出那些缥缈輕紗的倩影;燈光幽幽,使牆壁上那幅年代久遠的巨型肖像畫湧現出生命力,泛黃的畫布上,衣着華美的貴婦人用那種古怪的、意味深長的眼神凝視着他,她唇角那抹若有如無的笑容似乎是蘊藏着一個不可告人的驚天真相。
油畫上的貴婦人是他那英年早逝的母親,可是,耳邊驟然升起的笑聲又屬于誰?!
在這陰森古堡中的突如其來的笑聲足以讓他陷入毛骨悚然的恐懼中,可是那聲音是如此溫柔清亮,如簌簌春風穿林打葉,又如林間溪水潺潺流淌,他喜歡那樣的聲音,喜歡那清澈笑聲下的純淨恬美。
這樣的聲音,似乎在某年某月,在雨後初晴的夏日,在殘陽似血的黃昏中一閃而過,如昙花一現的流星消逝在深邃浩渺的夜空中。
這一次,他一定要抓住那道聲音。
他不顧一切地尋找着聲音的源頭,終于他看見在那層層疊疊的白紗掩映之下,那道窈窕曼妙的影子,她如枯萎的花朵般跪在地上,似乎等待着他的到來與拯救。
他顫抖着手掀開了紗簾,那裡,卻隻有一地碎裂的月光。
她在那裡?她是誰?
***
“叔叔,您昨晚沒睡好嗎?”
娜娜咬下一口金黃焦香的煎蛋,關切地詢問道,在她的印象中,她的德希叔叔每一天都會精神抖擻、容光煥發地出現在早餐餐桌前,可是今天叔叔卻看起來有些萎靡不振,他的眼角甚至泛起了青黑。
“沒什麼。”德希寵溺地笑了笑,他掃視了一眼這一桌豐盛精緻的早餐,然後随口問道:
“今天沒有金槍魚可頌嗎?”
“老爺。”管家有些愕然地反問道:“您不是不喜歡金槍魚嗎?餐桌上從未出現過金槍魚可頌。”
對啊,他不喜金槍魚,餐桌上也從未出現過這道菜,那麼他為什麼會這樣問?
他皺了皺眉頭,并未再過問,可是當他拿起刀叉時,那股異樣的熟悉感又在心間起伏不定、犯上作亂,沉鈍的大腦似乎又是被塞入了某些莫名其妙的記憶,他分明記得:很久以前,金槍魚可頌是早餐餐桌上雷打不動的菜式,某個人極其喜愛它。
那麼,又是誰喜歡金槍魚可頌?是昨夜夢境裡那個女人嗎?
等等,他為什麼會将金槍魚可頌與那個女人聯系在一起?他連她的模樣都未曾看清,他甚至對她一無所知!
他再也沒有胃口享受早餐,匆匆吃了一片吐司,就來到後花園中散步,他想,也許純淨熱烈的日光可以蕩去他心中的陰霾。
園丁們正在翻整土地,修剪花枝,一位年邁的老園丁禮貌地走過來向家主問好,他為梅洛笛莊園工作多年,是一位資曆深厚的老仆人。
花園被園丁們打理得很好,眼前姹紫嫣紅、争奇鬥豔,空氣中彌漫着紫羅蘭和月季的香氣,微風輕拂過那些蒼翠的枝葉抖落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偶爾還能聽到畫眉與杜鵑的啼叫,一派生機勃勃、欣欣向榮之景。
隻是,為何沒有薰衣草?薰衣草的花期很快就要到了。
老園丁的反應和管家一樣迷茫困惑,他摸了摸花白的頭發,不解地反問道:“老爺,娜娜小姐對薰衣草過敏,您曾吩咐過,莊園裡絕不能出現薰衣草。”
“而且,在娜娜小姐來之前,莊園裡也沒有種過薰衣草,您和老伯爵都喜歡鈴蘭花。”
不對,不對,他分明記得莊園的後花園裡種着一大片薰衣草,每年春末夏初之際,在微風的吹拂下翻湧成一片紫色的海洋。
薰衣草,是那個人的摯愛。
那個人又是誰?
這些連綿不斷、匪夷所思的問題完完全全地占據了他的心智,他像是看見了美杜莎的雙瞳般呆愣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眼前這些五彩紛缤的花朵,它們就像是被打翻的調色盤一般混亂無序,讓他眼花缭亂,他感到自己的大腦在翻江倒海,某些被塵封的東西正在被一點點地挖掘出來,重見天日。
他的眼前出現了兩個女人,一個是在他目睹羅南被駿馬誤傷時,腦海裡迸發出的如夢似幻的景象,一個是昨夜那不可思議的夢境中,那個掩藏在紗簾之後,飄渺不定的影子,她們二者如兩塊磁石,不斷地互相吸引、靠近,最近重合為一個具體的人。
她被崩塌的危牆吞噬,她有着清脆靈動的笑聲,她喜歡金槍魚可頌和薰衣草,她的名字叫——
瑪格麗特!
這個名字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像是有一團炙熱的火焰從他的心頭燃燒到四肢百骸,又像是一朵絢爛的煙花綻放在他混沌的腦海中。他隻覺得,自己的靈魂疼如刀絞。
他的記憶,在一點點地複蘇,那些四散分裂的碎片被一隻無形的手撿拾起,一塊又一塊地拼接好,最終重整為一面光鑒可人的鏡子,他在那扇鏡子中,看到了無數熟悉的、曾出現在他夢中的景象。
她的嬉笑怒罵、她的癡纏嬌嗔,她的意氣風發、她的失魂落魄。她墜入冷湖時被凍得瑟瑟發抖,她站在鹹腥的海風中向他揮手告别,她躺在病床上油枯燈盡、奄奄一息,唇角蔓延着象征死亡的鮮血……
她是瑪格麗特,是他的繼母,是早已病逝的梅洛笛伯爵夫人!
她是他年少時一抹冰清玉潔的月光,卻讓他産生了背德禁忌的愛情,于是懦弱的他遠渡重洋異國求學,三年之後的重逢卻以她的撒手人寰為終結。
她的死亡是他靈魂深處一道不可痊愈的傷疤,連同他的愛情,一同深埋在陰暗的地底。
但是,他為何會在此後數十年間失去了關于她的記憶,卻又在今天卷土重來?
為何他身邊沒有一個人提起過瑪格麗特,為何偌大的梅洛笛莊園沒有任何瑪格麗特的痕迹?
她就像是被無緣無故地清除掉,而如今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記得她。
她香消玉殒、她渺無蹤迹,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墳墓身在何方……
滴落在脖頸處那冰冷苦澀的淚水将他拉回了現實,他像是瘋了一樣的沖進了室内,找到了正在忙碌的管家,他失去了往日的優雅,急不可耐地厲聲質問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