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司州,牡丹正盛。
升陽酒樓對面,玄凡真人的道士攤前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
這玄凡真人最擅白喪法事,以此聞名司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雖受人敬重,可白喪事不吉利,人多避諱,攤子從未像今日這般熱鬧。
隻因,司州近日最大的喪事,是司州首富張府的,首富張聚自缢身亡。
掏錢問卦的人少,都是湊熱鬧聽真人如何看這事的。
“那張老爺我覺得不像是會自缢的,大師如何看?”
“黑心錢賺多了,折了陽壽呗,總不能有錢又長命吧?”
“可張老爺人品不錯的,年節都要到白龍觀大行祈福陣法的。”
衆人七嘴八舌,皆等真人評兩句。
可被圍在中央的玄凡真人——陶杞卻笑吟吟地将拂塵甩進臂彎,騰出手挨個撿真心問卦的送上前的銀子先收下,而後一一解答疑惑,至于其他閉口不談。
這事哪裡能輕易談?
她等着張府這單大生意呢。
陶杞數完銅闆,滿意地站起來,将耳後散落的碎發重新塞回冠巾,手撫拂塵,張口準備胡謅些傳言引起張府注意,卻先遠遠看到一個老頭在人群最後着急跳腳。
定睛一看,是司州衙門的主筆。
忙推開攤前人群,迎上去。
“大師喲!可别在這兒待着了,張府出事了,快些随老夫走一遭。”
“哦?張府大案?”
陶杞意外竟是衙門先為張府的事找上來,左右都是賺錢,沒差的,她收拾攤子準備打烊。
主筆一面幫陶杞将銅闆、龜殼、簽筒等雞零狗碎塞進褡裢,一面用隻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講起。
“驚動上面的大案唉,張聚一個民商,怎得死了還能鬧如此大動靜,今兒一早京城傳令到府衙後,都忙的要腳底冒火了,老夫一把年紀也要跑斷腿……”
陶杞随主筆往外走着,一聽到驚動上面,秀眉一皺,上了心,卻見主筆的話又拐到别處,不動聲色地将重點扯回來:“辛苦主筆跑這一趟,傳聞那張聚自缢,該是沒什麼可蹊跷的,如何會這樣?”
先前擺攤的笑吟吟已收起,眉眼沉靜如春雪壓垂枝。
主筆瞧着眼前道長,想到自從她兼差衙門仵作以來,幫助衙門破除衆多案子,司州府衙再無積壓任何懸案,心中吃下一顆定心丸,順了口氣理理思緒,撿重點講:
“張老爺上吊這事,細想來确實奇怪。臘月裡在白龍觀,他還同知府一塊祈福,道長定也瞧見了,紅光滿面、大展宏圖,要把布莊生意再擴一擴,而且聽聞過了半百的年紀,還常常跑馬壓貨,哪裡像是想死的人呐!”
陶杞一聽,飛快捋了一遍張聚的過往:馬夫出身,靠倒賣布匹發家,積攢了些錢開始做布莊生意,越做越大,坐上司州首富的位置該有快十年了。
這麼個沒有官宦背景、不做皇商生意的普通商賈,即便不是自缢,也驚動不了京城的吧?
不過據她了解京城官宦的秉性,倒是有一種可能,于是試探開口:“莫不是貪稅太多,動了誰的好處?”
“商賈貪财,磨不開稅銀少繳賬目虛報這些。若說是張聚貪稅數目巨大,瞞不下去驚動京裡調查,他頂不住壓力自盡,也是說得過去。”
主筆說完,自己先搖搖頭,似是這說法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服。
要知道為了這個案子,京中直接派了錦衣衛來,且不是一般小名小卒,知府提心吊膽,今日早早便到城門外候着。
陶杞掂一掂手中錢袋,心想,若是錢财相關,用錢财打發便是,可張聚商賈之人,不會不懂這些變通之術。
想來,怕是有其他隐秘。
兩人拐進臨街,主筆憂心叮囑:“那屍體着實駭人,道長且要驗看仔細些。前日張聚将死,屍體還未涼透,張府便派人匆匆報官說他家老爺是被謀害的,要知府明察。派去的衙役回來禀報情況時吓得話說不利索,說那張聚吊在橫梁上,額頭上一片烏青發黑,活脫脫像是面青頭腫的吊靴鬼。”
聽到吊靴鬼,陶杞憶起被師父強迫背誦《百鬼錄》的痛苦,以及裝進腦子裡的百鬼錄記載:吊靴鬼,喜歡夜裡跟在人背後惡作劇,朝人脖子吹涼氣,制造聲響;當人轉頭時,會迅速躲開人的視線,食其腦髓。得手後換另一個繼續跟随。
但她半分不信這種說法。
她雖是個道士,可仵作出身驗屍十年有餘,不信陰魂厲鬼之說,若真有鬼怪,她驗了數百具屍體早該被它們生吞活剝了。
說到底,都是人心作祟罷了。
忙晃晃腦袋,将玄乎鬼怪抛開,卻聽旁邊主筆越說越離譜:“道長有所不知,一個月前張府便死了個姨娘,該不會是真有鬼作祟,這怕是又要死一連串人……”
陶杞将對話扯回案子本身。
“那張府屍體如何,貧道到時查看一番,主筆莫要驚慌。”
主筆順着她的話停下,似記起些什麼,追問到:“對了,東西帶了嗎?”
陶杞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褡裢,點點頭,推測到不妙的情況,要她帶剖屍工具,怕是案子緊急,有盡快剖屍的打算。
主筆果然說道:“此番免不了要驗屍,京城派人來督查辦案,來的急沒帶仵作,要用司州衙門的。”
京城也要來人嗎?
這案子竟牽扯了京城,陶杞秀眉微蹙,由“京城”二字牽連出前世記憶,蔥白十指隐隐作痛。
前世,她随父親進入錦衣衛,剖屍精湛、善于探案,屢破懸案。父女兩人成了皇上跟前的紅人,平步青雲。
可好景不長,陶杞陷入自己查辦的“登臨樓案”中。
被構陷包庇隐匿髒銀,下诏獄,用酷刑,驗屍的雙手被拶刑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