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霁的話,所指明顯。
這裡行蹤最詭異的怕是指她一個。
陶杞覺得被知府和主筆坑了,她看看自己身上的道袍,這嫌疑想憑她自己洗清怕是不太行了。
左右隻能等知府過來,再适時展現一下驗屍手藝,那時自然能解釋清。
她擺爛地低着頭,滿月般的杏眼低垂,眼觀鼻子鼻觀心,她太了解陳霁了,更多的聲張隻會讓陳霁早早處決她。
想什麼來什麼。
尚未被押出前院,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
知府高聲喊道:“讓陳大人久等了,張府外也全按大人要求嚴加布防。”
知府壯碩的身形随後出現在院門口,佝腰的老主筆見到自家人,忙上前跟在一側,兩人一道越過陶杞,徑直向陳霁施禮問候。
知府又接着寒暄兩句,陳霁幾乎未答話,颔首表示聽到了。
知府并非沒看到陶杞,隻是在指揮使面前,将陶杞排到了後面,察言觀色瞧見被押住的玄凡真人,覺出不對勁,忙開口道:
“下官辦事不利,陳大人命下官将衙門仵作調遣過來,事關重大下官沒有打點好,讓陳大人不放心,下官有罪。”
陳霁不語,臉色冷淡依舊,并不認可這個說法。
知府官場中人,一眼瞧明白上官意思,低聲解釋:“陳大人恕罪,司州偏遠,仵作難尋,手藝精湛能入得了大人眼的更是找不到。所幸下官尋得這驗屍高手,自她驗屍以來,司州再無擠壓懸案疑案。尋常三腳貓功夫的仵作下屬實難拿得出手,怕誤了大人辦案。”
這種場合輪不到陶杞說話,她靜靜聽着,在一旁看他們官場上的虛與委蛇,仿若與她毫無幹系。
隻暗中打量陳霁上下,微微皺鼻,點評到:浪費了這般好看的樣貌,隻會冷着臉。
此刻陳霁聽了知府的解釋,神色難以捉摸,其他人也不敢說話,院子中陷入寂靜。
許久,他才開口:“何以證明?”
這話是對陶杞說的,她聞言挂上一個明媚的笑容,明亮的眸子藏着自信:“藥方盡可查驗,此能讓人起死回生的藥方,貧道能拿給張府用,自然無害人之心。
至于驗屍之術,憑空無物隻用一張嘴說恐難以嚷大人信服,隻需待貧道看上一眼張聚屍體,定能說出一二。”
陶杞對自己的驗屍能力有信心,即便隻是掃上一眼,不需動刀子也能看出幾分。
成知府在一旁适時加了一把柴,讓火燒得更旺:“陳大人盡可放心,倒是若是說不出一二,隻管取其性命,不用擔心洩露案情。”
這句話似乎戳動陳霁,他松了口語氣,命人押住陶杞往祠堂去。
陶杞聽着她的性命被如此随意安排了去處,悍然扯扯嘴角,知府倒是已經摸清楚陳霁愛取人性命的秉性了。
張府頗大,一路上皆是綠植萎靡,未見花開。
穿梁繞棟好一會兒,大片飛揚的白色喪幡闖入視線。
祠堂到了。
陳霁和他那位嘴快的徒弟打頭,之後是被兩人押着的陶杞,幾人踏入祠堂,皆是頓住腳步。
門内景象着實駭人,陶杞行道三年,第一次見這般陣仗,心中打鼓,對這案子的好奇愈發深了。
眼前白色喪幡層層疊疊,自房梁上垂下來,風一吹,胡亂翻飛,露出下方漆黑的棺椁。
棺材四周站滿紙人,白面紅唇綠衣,一雙雙洞黑的眼睛望着她,好似地府裡爬出來索命的厲鬼。
這童男童女紙人陣,陶杞在道觀書閣讀到過,主要用來鎮壓亡命的女鬼,多是新婚新娘、懷胎新婦死後怨氣頗深,不願入地府,在人間殘害性命時,用此陣鎮壓。
她隻當志怪小說讀個開心,半分不信,可親眼瞧見仍後背發冷得緊,加之身後便是三姨娘斷斷續續的哭聲,愈發悚然。
她未表現出來,趁衆人停住時,穩穩開口:“且讓貧道上前查看一二。”
押着她的錦衣使奉命松開,她走上前,站在廊下的紙人陣中掃一眼棺材,收回視線時神色憫然。
回身站定,青白道袍随喪幡舞動,她與院中衆人道:“屍體脖頸處勒痕明顯,擠壓造成的淤青發紫發黑。确實像是自缢。
但……”
她頓了一下,指向三姨娘:“大人請看三姨娘脖子上的指痕,環繞脖子一圈,因大人從正前方施力;而上吊的力來自房梁,力道是向上的,可張聚屍體上的勒痕,卻是和三姨娘一樣的施力方向。”
先前嘴快的張章又按捺不住,辯駁道:“隻一道勒痕,随你怎麼說,就能證明張聚自缢有問題嗎?”
陶杞不理會他的小聰明,而是要來一段粗糙麻繩,綁在自己手腕上,轉了幾圈後用力抽掉。
細白的手腕上留下一道粉紅的勒痕,被摩擦出細小的傷口,變得粗糙,有幾處已經見血。
陶杞将手上的手腕舉起來給院中衆人看。
“粗糙的麻繩會在皮膚上留下擦傷破皮。人在瀕死時會出于求生本能不斷掙紮,麻繩造成的摩擦加劇,留下的勒痕隻會比貧道手腕上的更嚴重,甚至可能大量出血。”
但張聚的屍體勒痕上沒有皮外傷。
她剛剛掃了一眼注意到。
“張聚沒有本能反應,他被勒住脖子前已經失去意識。”
“而且,張聚雙手無淤青,皮膚無禁锢留下的痕迹,說明死者生前沒有被捆綁,他被弄暈前是行動自由的;且指甲縫幹淨,無打鬥傷痕,又說明死者被弄暈前沒有反抗。”
陶杞停了一下,咽口唾沫緩和因說話過多而發澀的嘴巴,鄭重地繼續道:
“由此可以推斷,張聚被弄暈有兩種情況,一是飲食飲水中被下藥,二是信任之人趁其不備一擊緻暈。放心用下單獨為他準備的食水,或者安心被人靠近,這兩種不論哪個,大抵脫不開子女、妻妾、忠屬。”
鎖定兇手範圍,陶杞仍沉浸在酣暢淋漓的推理之中,舒朗的五官蹙起,凝重地說:“這案子不簡單。”
話音剛落,發幹的嗓子難受起來,接連的幹咳。
終于止住時臉頰和眼角已微紅,濕漉漉的眸子正迎上陳霁凝視的眼神,這次竟是陳霁先移開視線。
陶杞的眼睛晃動一下,不解地轉開頭,看到一杯茶水,是剛才快嘴多舌的陳霁徒弟,端了杯溫茶送到她手邊。
她點頭緻謝,拿起一飲而盡。
陳霁周身的陰寒似乎被春日的陽光融化些許,他不動聲色地掠過陶杞發紅的手腕,下令:
“驗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