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娘被請走。
院中的知府和主筆長長舒出一口氣,懸着的心放下,上前幫着将屍體移至鋪着白布的長桌上。
陶杞正準備掏出褡裢中的剖屍工具,身後的陳霁遞上來一副,白布包裹下露出一截刀刃,做工精湛,皇家工藝,隻是比尋常單刃刀更窄一些。
她曾命錦衣衛工匠特意打造過一套這樣的刀具,跟随她在北鎮撫司查辦的每個案子,離開時也留在了那裡。
随着整套刀具展現在眼前,她肯定,眼前這套刀具就是她留下的。
沒想到再次替錦衣衛辦案,竟用的這套。
陶杞鄭重地接過刀具,每一柄都是她熟悉的樣子,未曾有絲毫改變和磨損,該是她離開這幾年被用心養護的。
正午十分,日頭移到正空,将張府的陰沉驅散,灑下一地陽光。
喪幡被移去,明亮的光線照到廊下,青白的道袍在光下近乎純白。
陶杞正雙手持刀,神情專注,周身好似有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她和其他全部隔開,不染煙塵。
陶杞對這案子愈發的謹慎用心,不隻是為了自己的清白,更因她天性對奇詭案子的破解欲。
屍體放在支起的長案上,宛若沉睡。
她神情嚴肅地落下第一刀,先打開胸腔,查看心肺。
肺部點狀出血,符合窒息而亡。
接着檢查頭部,額頭上的瘀血量出乎意料的巨大,光是這一磕,不及時醫治,十天半個月也能要了性命。
側身檢查時,陶杞發現屍體脖側也有淤青屍斑,待将屍體翻身,才發現整個後脖頸一大片發黑的淤血。從後腦勺蔓延到肩頸,瘀血太多以緻腐壞的更快,已經流出膿水。
陶杞驗看一番,确定是鈍器擊用力擊打造成的,從傷痕判斷,這一擊足以使張聚陷入昏迷。
她一面用刀子撥開淤血處的皮膚紋理,一面同身後的陳霁解釋張聚是先被鈍器敲擊緻暈,而後吊死。
陳霁未出聲,他徒弟又快嘴先反駁到:“我看着一團血刺啦胡的,你怎能判斷就是被人敲出來的,他要是磕一下,不也會淤青嘛。”
陶杞咬緊貝齒,有點嬰兒肥的臉頰鼓起來,像氣鼓鼓的兔子。
雖心中不耐,但想到陳霁的辦案風格,怕是也不懂,所幸還有屍體的額頭上磕碰造成的淤青,兩相對比向兩人解釋清楚。
陶杞一面解釋一面剖屍,體力消耗巨大,額頭沁出一層薄汗,嘴唇也開始發幹。
卻沒想惜字如金的陳霁開口了:“張章,肅靜,端茶。”
那徒弟卻不情願,嘴裡嘟囔着:“怎麼每次都讓我倒茶,師父想給她喝,怎不自己倒?”仍乖乖去倒茶。
喝了茶,陶杞緩過來些體力,繼續剖屍,開顱後的屍體更為可怖,但她早已習慣,雙手穩穩拿着剖屍刀,刀尖對準腹部。
精準落下。
停屍三日,屍體腐敗明顯,腹腔内更甚。
刀刃劃開的一瞬,濃烈的酸臭味瞬間彌散至祠堂每一處。
錦衣衛強悍,卻也随着解剖更加深入,面色也愈來愈難看。
唯有始終站在陶杞身後的指揮使,依舊面色生冷,認真觀看。
指揮使起初全神貫注在屍體身上,後被狼狽嘔吐的屬下驚動,轉頭看了一眼,再看眼前的道士,寬大的袖袍罩在身上,顯出幾分飄渺的仙氣,宛若一汪靜谧的深潭,始終沉靜。
驗屍接近尾聲,陶杞在最後出現了停頓,她在腹腔中發現了奇怪的疑點。
張聚的腹腔中成分複雜,且散發着一股中藥味,想來是病後每日喝藥;但還有些黃色的細碎顆粒散落其中,分辨不出是什麼。
不像是正常飲食攝入。
她将黃色顆粒細心挑揀出來,聚成一堆,分辨出來是曼陀羅花粉。
“曼陀羅花粉——曼陀羅花粉?”
陶杞自顧自低語,她記得有一種藥的成分是曼陀羅花粉,但腦子卡殼,一時記不起來。
身後傳來風過竹林般的聲音:“蒙汗藥。”
“對,蒙汗藥。”
陶杞捏着刀子的雙手舉起,眸子陡地亮起,激動地轉身重複一遍,卻笑容馬上凝固。
“不對!”
沉聲否定後再無後話,看看屍體後脖頸的淤青,再看看挑揀出來的曼陀羅花粉,心中假設無數推測,又不斷推翻。
條理開始逐漸淩亂,恍然間對上陳霁眼神中的疑問,後知後覺将才的話有歧義。
她脫口而出的“不對”,不是指蒙汗藥,而是因此出現了矛盾的地方:
蒙汗藥能緻暈,兇手為何又多此一舉将張聚敲暈呢?
正欲解釋,陳霁眼神從疑惑轉為思索,眉毛壓低,眼尾愈發淩厲,直視她的眸子,好像将她兩世全部看個透徹。
陶杞慌地小碎步轉過身,将沉着敏銳收起,重新拿出江湖道士的圓滑世故,低頭繼續收拾刀具。
在她看不見的背後,陳霁的眼神逐漸緩和,落在她耳後的碎發上,像是在出神想其他。
片刻後,走上前與陶杞并肩,擦拭驗屍刀具。
低頭垂眸,眉眼淩厲如刀刃,卻神情虔誠,極為認真而熟練地對待這件事。
陶杞定定看着,沾滿血污的手指輕輕顫動,陳霁将她手中的剖屍刀拿走,換成一方手帕,語氣極輕極低地說:
“前輩的刀具,需妥善保管。”
因着她的刀具被用心對待,陶杞心中的顧慮和猶疑被漸漸稀釋,緩緩講出心中的推測和疑問:“可能是蒙汗藥沒有配酒飲下,藥效不佳讓張聚提前蘇醒。”
她對這種推測持懷疑态度,斷了一下,繼續說道:“但兇手行兇後為何會折返現場?又恰巧在張聚蘇醒時?這種情況需要太多的巧合才能湊成,不合理。需要到屍體現場看看才行。”
陳霁将驗屍工具重新包好,未應允同意她去查看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