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證據擺在面前,無從抵賴,卻隻有這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原因将所有證據都推向不合理的一邊,而原因是什麼?
從大夫人的神情和态度,她不免懷疑大夫人對這個理由不會被發現的笃定和自信,卻總感覺怪怪的。
李氏更像是在逼問他們,更想要他們給出一個理由,而不是害怕因為找出這個理由能做實她的罪名。
這樣想未免不合情理,大夫人定是因為這個原因要害張聚,可……
陶杞恍然明白,如果這個理由或許大夫人也有所懷疑,或者不願相信,便說得通。
她站在昏暗的刑房外,刑房内大夫人慘烈的喊聲透過狹小的窗戶飄出來,李氏仍然堅持着,什麼也不說。
在凄慘的叫聲中,陶杞自問:是如何荒唐,讓李氏既存在懷疑,又要将張聚置于死地?
她轉身進了隔壁三姨娘的審訊室,陳氏的情況不比大夫人好,比大夫人更早用刑審問,身子骨也更嬌弱,如今亦是無法像大夫人一樣連貫地說出一整句話,甚至沒有注意到陶杞進來。
陶杞毫無憐憫之意,陳氏手上剛沾了一條人命,卻從大夫人的态度來看,她們兩個該是一夥的,互相包庇。陳氏見小山被發現,為防止大夫人被供出來,裝瘋掐死小山,大夫人又馬上出言坦白讓放過陳氏。
她們兩人完全不是初來張府時所看到的水火不容。
陶杞心下有了合理的懷疑,會否今日審問的張府幾個人皆是串通好的,他們一起害了張聚又用證詞互相包庇隐瞞?就像是一張織得細密的網,兜在臉上喘不過氣。
又是這般感覺。
陶杞鮮有地歎了口氣,示意刑房内的錦衣使讓陳氏神志清醒些。
被一盆刺骨冰冷的污水潑醒的陳氏,仰頭望着不知何時進來的道長,尚沒有反應過來情況,眼底帶着一絲哀求,斷斷續續地說:
“半、半仙,我什麼——什麼也沒做,我沒有、放了我吧。你與那位…那位……大人關系好,求他放了我吧,我兒子進京趕考,離家數月、數月,還未回來,我還想見海秋一面,求大人開恩。”
陳氏口中的兒子是張府四少爺張海秋,張海秋是張府唯一參加科舉進入仕途的,年前便離開家進京趕考,尚未回來。
陶杞看着逐漸清醒的陳氏,打量一番後說:“府上一般如何用膳。”
陳氏迷蒙地思考片刻,乖順地順着回答:“老爺重家風,每頓飯都要一家人坐在一起用膳的。”
陶杞聽聞,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恐懼,像是前世在诏獄裡,明明都是自己熟悉的證據,卻偏偏指向她有罪,怎麼也辯駁不清的恐懼。
面前的陳氏,或者說是和陳氏一夥的張府衆人,給她同樣的恐懼,這種恐懼是她帶入張聚體會後所得。
張府衆人食用同樣的飯菜,卻唯獨張聚被食傷傷及身子,嚴重至卧床不起,推算時間至少食用相克飯菜有半年。這半年乃至更長一段時間,張府衆人圍坐在一張桌前一日三餐,面對桌上相克相傷的飯菜,其他人都知道規避而食。
隻有張聚,面對周圍的親人妻妾毫不知情,在衆人目光的注視中将飯菜送入口中,日複一日,直到一病倒下,然後還沒等病死,衆人迫不及待地下了殺手。
即便從四姨娘慘死來看,張聚很可能死有餘辜,但是這般處境讓陶杞不禁想起前世的經曆。
她從小生活的錦衣衛,在她眼中親若家人,卻最終是在這樣的錦衣衛中慘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盡心調查的“登臨樓案”證據,本是證明官宦貪污,最後都成了證明她包庇的證據,讓她永無翻身之日。
陶杞恍然間又後退一步,這一步是躲一牆之隔的陳霁。
這幾日查案的融洽和諧,讓她對陳霁的戒備悄然間降低,陶杞冷吸一口氣,蔥白地雙手握緊,白淨的臉頰愈發蒼白。
似乎是遠離京城後的安穩日子太過惬意,她的敏銳和警覺也有所退化,甚至忘記去追究錦衣衛莫名出現在司州的原因,她就這樣與前世要了她性命的危險毫無戒備地相度數日。
又退了一步,已至門口,陶杞步子微亂地離開刑房,刑房的一切都讓她想到前世在诏獄的場景,陰冷的刑房,沾滿血的生鏽刑具,散發着腐味的十字木架,還有衣服上沾染的血污。
甫一出門,撞上陳霁沉若冷霜的面容,陡然間,前世記憶仿佛就在眼前:陰暗潮濕的诏獄内,陳霁慢慢品茶,看拶刑一點點毀去她引以為傲的雙手。
雙手的疼痛蔓延全身,陶杞繼續後退,她一直在後退,像是要将前幾日沒能與陳霁保持的距離都補上。
直到後背貼上冷硬的牆壁,她停下來,深吸一口氣,重新邁開步子,越過陳霁離開。
在她看不見的背後,擦肩而過陳霁伸出去半寸的手拂過衣袖,最終停在半空,僵硬的收回來,複又握在刀柄上,低聲說:“花匠到了。”
陶杞站在院中,雙手死死攥緊,等春日明媚的陽光灑在身上,漸漸回暖,抖動平息,喉間艱難地吞咽一下,沉默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