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意挑眉:“說。”
“戲服漏了一角,夾在衣箱縫隙之間,奴也不過是想打開衣箱重新疊好,省得留下折痕,哪曾想剛碰上袖袍,忽然毒發,一時痛極難耐,不料踉跄間順帶撕壞了戲服。”
他聲音越說越小,頭也跟着漸漸低下去,知錯般悔聲道:“早知道如此惹小姐生氣,不若當時奴便撒手,任由自己跌下去。都是奴不好,又要耗費府上銀兩。”
外頭風止,一豆燭火在卿如意眼前暈開,月白色女帔也泛上淡淡的黃。
卿如意神色複雜,所有怒火都偃旗息鼓。
不由喟歎一聲,兀自抱起女帔離了方桌,站定于榻旁:“原是如此,倒是我過于武斷了。”
她頓了頓補充道:“今日惹得你幾受委屈,若是有何願望,盡管提出來,也好彌補卿家這次虧欠。”
燭光散在她身後,辭緣垂眸避開她誠摯的眸子:“多謝小姐。”
卿如意颔首,最後看了眼榻上人,随即推開木門而去,融入茫茫夜色。
外頭依然不見月光,辭緣看着瓷白藥碗,冰冷堅硬的心還是軟下一角。
太黑了,她一女兒家,路上應當提燈。是了,他這兒正好有一提绛紗燈。
他勉力下榻,提了燈開門,望向略微遠去的背影,喉結滾動——
“小姐,奴……”
“小姐,奴婢因着老爺問話耽擱了,還好趕上小姐回來。”
清脆女音伴着明亮燈光劃破夜色,也再度劃開一道不被光亮打照的分界線。
辭緣梗住了喉,苦澀藥味在口中回甘,卿如意渾然未聽見少年缥缈呼喚。
“正好我愁着烏雲蔽月不便夜行。碧桃,阿爹都問些什麼了?”
“怕是走漏了風聲,事情都擴散到老爺書房去了……”
話語聲逐漸模糊不清,唯有一豆燭火一盞孤燈同他相伴。
夜風驟起,戲弄般吹滅了唯一的亮光。
他垂眸,任由黑暗吞沒。
*
東方既白,晨岚稀薄,隐約聽得見雞鳴。
“小姐起個大早,若是為了抄寫《女德》就好了。”碧桃蔫頭耷腦,“老爺是動了真怒,都怪那個戲子。”
卿如意倚于亭台闌幹,懶懶打了個哈欠:“休得胡說,與他何幹?不過是走漏了我去青樓贖人的風聲,反正銀票上有卿家官印,阿爹是遲早瞞不住的。”
“那麼多張嘴和眼,總會被人瞧見做了文章。”碧桃也覺得是,難免為小姐感到悶悶不樂。
卿如意凝神回憶昨日,她确實沒有說明辭緣來路,到底是誰心細如發,全猜了個七七八八。
“老爺真是的,就小姐一個女兒,還要因為一個戲子罰你……”碧桃喋喋不休,聽得卿如意都煩了。
“師傅早。”家班裡的少年少女們鳥雀一樣叽叽喳喳來了,打斷了碧桃念經。
“正好剛到辰時,這是《牡丹亭》的工尺譜,我抄錄了一段,今日就練習這節的身段唱詞。”卿如意将卷好的宣紙遞給輕鴻,“昨日實在是沒多少空餘時間,你們先共用将就一下。”
少女柔荑素白,指間黑色墨水醒目,輕鴻視線滞留片刻,方才碧桃說的話他都聽到了,到底是沒忍住:“師傅怎的受罰了?可是因為昨夜辭緣師弟……”
卿如意聞言詫異,擺手毫不在意道:“隻是抄書而已。再說了,也怨不得他。”
一瞬間四下裡便炸開了鍋:“又是辭緣嗎?昨日食物中毒的不就是他嗎?好大動靜。”
“連累折騰師傅不說,今日連人都沒見着,太不把昆曲當回事兒了!虧得師傅昨夜還請醫師。”
卿如意厲聲止住衆人:“好了,他一病患,這般為難作甚?”
“師傅将他從紅香樓買回來,他倒不知感恩竟曉得添亂,我們也是氣不過!”
四下裡嗡嗡鬧成一片,然“紅香樓”三字分外清晰,卿如意猛然察覺不對,提高嗓音問道:“等會,你們怎麼知道他從何而來?”
“輕鴻師兄說……”
“師傅,我也不過是昨日同辭緣師弟寒暄得知的。”一直默不作聲的輕鴻終于發話了,他立于人群前,語速不急不緩,倒是滴水不漏。
然卿如意眸色冷了下來,面帶愠色:“你散播的消息?”
“師傅在說什麼?我隻是從辭緣師弟那兒弄清來龍去脈,怎會大肆洩露傳播,您可是我們唯一的師傅,何必做這種百害無一利的事情。”
卿如意默然,但總覺得哪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違和感。輕鴻眉眼素淨,泰然自若對上她視線,甚至冒然上前一步,語氣急切。
“師傅,你不信我嗎?”
卿如意瞧着他一時為難之際,遠處傳來道清麗的聲音——
“抱歉師傅,我來晚了,還望師傅責罰。”
一雙鳳目冷冷看向距離極盡的二人,辭緣踩着細碎晨光,然渾身無半點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