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泥渡茶館的喧嚣與那猙獰的蜈蚣刺青,如同烙印深深刻在沈昭心底。仇恨的毒藤在暗處瘋長,但理智告訴她,此刻必須忍耐。
趙老四這條“泥鳅”,連同他背後的水匪勢力和那緻命的刺青秘密,都需徐徐圖之。眼下首要的,還是周炳的案子與那批失蹤的官鹽。
“‘黑泥鳅’趙老四,”賀蘭嶼回到“悅來”小棧的上房,關緊門窗,臉上的浪蕩笑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如鷹隼般的銳利,“常在‘鬼見愁’水域活動,那是運河與支流交彙的險灘,暗礁密布,水道複雜,确是水匪藏身劫掠的好地方。他那把‘金鑲玉匕首’和老茶壺說的鼻煙壺蓋子,材質若真相同,周炳的死就絕非流匪劫财那麼簡單。”
沈昭坐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粗糙的窗棂,努力平複着心緒:“趙老四不過是個馬前卒。他背後的人,才是關鍵。敢動官鹽,殺鹽運使,絕非尋常水匪。” 她頓了頓,看向賀蘭嶼,“兄長可有門路,接近趙老四的...親近之人?”
賀蘭嶼挑眉,露出一絲玩味的笑:“莺莺妹子果然機靈。趙老四有個相好的,喚作‘芸娘’,是個寡婦,帶着個七八歲的男娃,住在碼頭後面那片歪歪扭扭的棚戶區裡。據說趙老四對她倒有幾分真心,劫來的好東西時常往她那兒送。”
翌日清晨,西市。
市集的熱鬧喧嚣與爛泥渡的粗犷截然不同。青石闆路兩旁店鋪林立,綢緞莊、茶葉鋪、胭脂水粉攤、各色小吃挑子...吆喝聲、讨價還價聲、食物的香氣混雜在一起,充滿了生活的煙火氣。
沈昭換上了一身半新的藕荷色細布衣裙,頭發挽了個簡單的螺髻,插着支素銀簪子,跟在賀蘭嶼身後,努力扮演着一個對市井充滿好奇、又帶着點小家碧玉矜持的商賈之女。
賀蘭嶼則充分發揮了他“浪蕩兄長”的本色,搖着一把半舊的折扇,東瞅瞅西看看,時不時在賣小玩意的攤子前駐足,跟攤主天南地北地胡侃,順手買些不值錢但精巧的小東西塞給沈昭。
“莺莺,嘗嘗這個!”賀蘭嶼停在一個吹糖人的攤子前,興緻勃勃地指着攤主手中正在成型的一條活靈活現的鯉魚,“明州的糖畫可是一絕!” 他不由分說,買下那尾晶瑩剔透的糖魚,塞到沈昭手裡。
糖魚的尾巴高高翹起,在陽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沈昭看着這過于“幼稚”的禮物,有些哭笑不得,但拗不過賀蘭嶼“兄長”的“關愛”,隻得接過。指尖觸碰到微涼的糖片,一絲清甜的氣息鑽入鼻端。她學着周圍孩童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魚尾尖,清甜的麥芽糖味在舌尖化開,帶着一種久違的、簡單的愉悅。
賀蘭嶼看着她低頭舔糖畫時,那長睫低垂、褪去了殺手“影”的冷硬、顯露出幾分屬于“柳莺”這個年紀的懵懂與柔軟的模樣,眼神微微一凝,嘴角的笑意似乎真切了幾分。
“瞧你這點出息,”他故意用扇子敲了敲她的頭,聲音卻帶着自己都未察覺的溫和,“走,帶你去見識見識真正的‘好東西’!” 他拉着沈昭的袖子,熟門熟路地拐進一條相對安靜些的巷子,兩邊多是些收售舊貨、古董、典當的小鋪面。
“咱們賀蘭家祖上也是做過大生意的,可惜...唉,”賀蘭嶼适時地歎口氣,扮演着落魄商賈的唏噓,“不過為兄這雙眼睛,看貨的本事還沒丢。特别是...鹽。”他壓低聲音,帶着點神秘,“莺莺,你舌頭靈,幫為兄品品這幾家鋪子裡的‘陳鹽’,看哪家還有幾分舊年的底子,咱們盤下來,摻在新鹽裡,也能小賺一筆不是?” 這借口天衣無縫,既能光明正大地接觸鹽商,又能借機打探市面上的鹽貨流通情況。
沈昭心領神會。她曾在閨中随母親學過品鑒茶、香、絲綢,對鹽的成色、鹹度、結晶形态亦有涉獵。她收斂心神,專注地扮演起“品鹽師”的角色。
走進一家名為“聚寶齋”的當鋪兼雜貨店時,她的目光被櫃台角落裡一堆蒙塵的舊物吸引——幾卷泛黃的賬冊、幾件半舊的瓷器,還有...一個斷了柄的、蒙着厚厚灰塵的金鑲玉鼻煙壺!壺身還在,蓋子卻不見了!
沈昭心頭一跳。這壺的樣式和材質,與老茶壺描述的周炳那個極其相似!她不動聲色,佯裝對旁邊一匹褪色的綢緞感興趣,一邊與掌櫃攀談壓價,一邊用眼角餘光仔細打量那鼻煙壺。
就在這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姐姐...買糖畫嗎?”
沈昭回頭。一個穿着打滿補丁但漿洗得幹淨的花布襖、梳着兩個小抓髻的女童,正仰着小臉,怯生生地看着她。女童手裡舉着幾個剛做好的糖畫,有小兔子、小蝴蝶,還有...一個造型有些奇特的“蓮魚戲水”——蓮花亭亭玉立,一條胖頭魚繞着蓮莖嬉戲,憨态可掬。
看到那蓮花圖案的瞬間,沈昭的心猛地一顫!母親留給她的那塊殘破玉玦上,陰刻的正是類似的纏枝蓮紋!
女童見她盯着糖畫看,以為她喜歡,努力踮起腳尖,将那枚“蓮魚戲水”的糖畫遞得更高了些,聲音細細的:“姐姐...這個...隻要一文錢...娘親病了...”
沈昭看着女童清澈卻帶着愁苦的大眼睛,又看看那枚在陽光下晶瑩剔透、蓮花紋路清晰的糖畫,心中五味雜陳。她蹲下身,盡量放柔聲音:“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這糖畫真好看,是你娘親做的嗎?”
“我叫阿寶。”女童小聲回答,“是娘親做的...娘親做糖畫最好了,可是...可是她病了好久...” 她的大眼睛裡迅速蓄滿了淚水。
沈昭心頭一軟,從荷包裡摸出幾枚銅錢,放在阿寶小小的手心裡:“姐姐買下這個糖畫,這些錢,給你娘親抓藥。” 她接過那枚“蓮魚戲水”的糖畫,指尖觸碰到微涼的糖片,蓮花的輪廓清晰可感。
阿寶攥着銅錢,小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用力鞠了一躬:“謝謝姐姐!姐姐是好人!” 說完,像隻歡快的小鳥般跑開了。
沈昭拿着糖畫站起身,心情複雜。賀蘭嶼已和掌櫃談完,湊過來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糖畫,笑道:“喲,莺莺還喜歡這個?倒挺别緻。” 他并未過多在意。
兩人又逛了幾家鋪子,沈昭盡職地“品鑒”了幾種粗鹽,與賀蘭嶼配合着套了些關于鹽價波動、近期有無大宗“舊鹽”交易的消息。收獲不大,但總算在市井中鋪開了“收鹽”的網。
午後,返回棚戶區邊緣的“悅來”小棧。
沈昭将那枚“蓮魚戲水”的糖畫小心地放在窗台上。陽光透過窗紙,在糖畫上投下溫暖的光暈,那蓮花的紋路顯得更加清晰。她看着那蓮花,眼前浮現阿寶清澈又帶着愁苦的眼睛,還有她口中生病的娘親...芸娘?趙老四那個相好?
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阿寶口中的娘親,會不會就是那個芸娘?!那這糖畫上的蓮花紋...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叩響。賀蘭嶼的聲音傳來:“莺莺,歇好了嗎?老茶壺那邊有點新消息,得去一趟。”
“來了。”沈昭應了一聲,最後看了一眼窗台上的糖畫,壓下心頭翻湧的思緒,起身開門。
兩人剛走出小棧後門,踏入一條僻靜的小巷。賀蘭嶼正低聲說着老茶壺探聽到的關于趙老四最近行蹤的消息,沈昭忽然感覺手中那枚一直捏着的“蓮魚戲水”糖畫傳來一絲極其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