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驚蟄,春雷震動,陽氣回升,細雨蒙蒙。
宮人們正将焚燒過的香草研磨成灰,再佐以艾葉等物細細灑在宮牆角落,以此對付蟄伏了一整個冬季、蠢蠢欲動的蟲蟻。
紫禁城的西苑比平日裡更忙。
自壬寅宮變以後,陛下就搬到了此地,宮人們忙得腳不沾地,生怕稍有不慎就觸怒國君。
壬寅宮變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在那個冬夜,以楊金英為首的十幾名宮女在皇帝熟睡時行刺,叫一國天子差點就死在了自己的床榻之上。
有人說,這是因為聖上啟用的妖道太過陰損,為得女子癸水煉丹,将宮人們百般搓磨刁難,宮女被逼至絕處,這才铤而走險。
也有人說,這不過隻是另一起宮鬥罷了。
弑君失敗,後果可想而知。
犯事者很快就被處決,幕後兇手也已裁定,幾十條人命應聲倒地,像一顆石子輕柔地墜入水底,仿佛從不曾激起過任何漣漪。
聖上潛心修道十數載,早已道心堅固,又豈是區區宮女得以動搖的?
随年歲上漲,皇帝愈發疏理朝政,不僅啟用奸猾小人,還在朝堂上時不時挑起各派紛争。美其名曰帝王心術,實則不過隻是為了制衡群臣,如此一來,他才能偷得浮生修那成仙成聖之道。
仁壽宮内,聖上正在翻閱臣子剛呈上的青詞,這幾日他感覺甚好,想來多虧了那位新啟用的道士。
想不到那道人年紀不大,方術卻着實了得,一手煉丹技藝尤為精妙,這些天來,讓帝君頗有如入無人之境般飄飄欲仙之感。
窗外敲響了今年的第一道春雷,聖上的動作頓了頓。
憶及十八年前的那個雨夜,當時他羽翼未豐、才剛登上帝位不久,因與百官纏鬥而疲累不堪,幸有佳人解語相伴。隻可惜甯妃早逝,隻給他留下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娃兒。
皇帝感念甯妃,以東晉名士王羲之所書《蘭亭集序》為小公主取名蘭亭,又賜公主封号——懷思。
懷思公主聰慧剛直,性情很像甯妃。雖為女子,卻自小對武勇之事極為熱衷,抓周時還抓了一柄黃金小劍。
仙人中常有佩劍的,道士們便将此解讀為公主得有仙緣,是為當世之吉兆。聖上喜不自勝,還破例尋來劍術老師進宮單獨傳授她武藝。
隻可惜小公主毫無習武天賦,從使劍改為騎射,再轉到拳腳功夫,辛辛苦苦學了一圈均無所成。公主倒也不氣餒,很快就接受了自己天資不佳的事實,從此放棄了成為武功高手的念頭,習武隻作強身健體之用。
想起那道塵封已久的谶言,聖上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他仔細将青詞放在一旁,隻等道士們挑選良辰吉日,好一并供奉給神明。
這位于權力之巅的男人,長着一雙深邃的眼,雖因年邁而略顯渾濁,可那目光中依然燃燒着熊熊執念。
夜,深了。
……
長春觀。
晚風來襲,不知何時吹開了窗。朱蘭亭忽從睡夢中驚醒,起身半坐在床榻之上。她快速擡頭看了一眼窗景,随即便用下巴抵着膝蓋,抱着雙腿失神。
距她自請離宮來到此地,已經一月有餘。
朱蘭亭年幼喪母,原本養在先皇後宮中,先皇後駕鶴西歸後她便輾轉在各宮嫔妃處暫住。公主雖為金枝玉葉,卻隻是暫居紫禁城的客人,而客人終究是要走的。
不同于唐代公主那般潇灑肆意、權傾朝野,大明朝的公主空有尊貴身份,實則隻是一件好看且無用的吉祥物。
為防外戚勢大,公主不可嫁予高門士族,隻能下嫁于官職低微的文武官員,更有甚者甚至嫁予普通軍民,作慰問臣下之用。
聖上親緣淡泊,雖說對她還算得上寵愛,但這份寵愛根本經不起推敲,與喜歡小貓小狗并無太多不同。
她如今已到了該議親的年紀,眼見着一衆皇姊在嫁人之後如堕地獄,想來輪到自己時定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因而出此下策來到長春觀暫避風頭,口上隻說,此行是特來為聖上祈福的。
春寒料峭,隐隐還能聽見雷聲,朱蘭亭沒來由地心口發冷,剛想下床将窗戶關上,卻忽然聽見廊外傳來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