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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鶴唳總覺得心裡惴惴不安,若是風苃第一次自戕未果,羽沉舟深受重傷差點死去,尚可理解。
但如今風苃已死,羽沉舟仍未斷氣,這事便蹊跷起來。
若說是他與她解除了血契之約,那也絕不可能。
血契毀盟隻有一個途徑,便是死。
毀盟與叛盟同罪,便也是死路一條,隻有舍棄了這肉身的性命魂魄,才能終獲自由。
他越是思慮,便越是憂心忡忡,他的腳步顧不得停,才剛飛落到水雲鏡池前,便焦躁的施法做起筮來。
他倒是要問問這蒼天上神,為何異常此般。
這一日筮蔔卻格外費神。
池水并無起風,但波紋不斷。
不久水中起了霧,那霧凝結一團,風鶴唳走進霧中,卻什麼也看不到。
他折了一枝不燼木的樹葉投入湖中,那霧逐漸散了,湖中心卻幻化出一隻淹死的麻雀。
他蹲下身,把它捧起來,那麻雀身子僵直,伸腿瞪眼。
他一時間看不明切,便想把它放回水中,誰知就
在這時,那麻雀卻忽然從口中吐出水來,撲棱兩下竟然活了過來。
它在他的手心中跳了幾下,便舞着翅膀騰飛起來。
風鶴唳看着它那雙翅膀,忽的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便用金蛇釘去斬,風聲過處,那麻雀被切成幾段,墜入湖中,消失了蹤迹。
風鶴唳再前去尋,便怎麼都尋不着屍體。
這般便讓他焦急的額前起了薄汗。
天已漸晚,金黑一線,夕陽落入水雲池境,惹得水中金光閃閃,血褐色的霞光映着蒼蔚色漸起的星天,筮蔔星懸在他的瞳孔之上。
穹夜盡頭,那九重上的南星轸宿,仍舊一黃一紫閃爍不斷。
“絕非可能。”
風鶴唳低聲呢喃,聲音卻逐漸狂躁起來,“絕非可能!”
“我分明殺了她……”
他盯着星軌似是要目眦欲裂,“為何轸宿還在!究竟何人主風?”
風鶴唳撸起袖子,新月疤痕一如往常的醜陋并無褪色。
他猛然轉頭,望向那灘雲水,那水如鏡般清澈明淨,他隻能在水中望見自己一副瘋癫狂亂的樣貌,那深井般幽深陰郁的眸子中,閃動着鬼火般的幽光,而那光下,是複仇的恨意在浴火焚燒。
“哈哈哈哈哈……”
似是受到打擊般,風鶴唳跌跌撞撞的向迷霧中走去。
他拖着一身皮囊,腳下虛軟,指尖發抖,他的衣袍拖在雲水鏡池中,涼意覆上他的身軀,他六神無主的站在池中,望着周遭,隻覺得天旋地轉。
不知站了多久,有鳥鳴聲響起。
他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似是從憂憤悲恨中清醒過來,低聲笑了幾聲,似是自嘲蠢鈍,腳步緩重,一頓一遲,便要打道回府。
他恍惚的轉過身,方才的那隻麻雀不知何時複活了,正蹲在雲水鏡池的斜前方的樹枝上舔舐着羽毛。
風鶴唳默默地走到那樹下,仰頭盯着它看了一會兒,神色冷漠,便幽幽的走開了。
他覺得身體從來沒有這麼疲憊,哪怕身上的契毒每月發作時,都沒有今夜這般倦頓,他揚了揚手,似是跟雲水鏡池再見般,走下了登葆山的深寂石路。
他沿着石階而下,青苔粘滑,神草叢生,風過浮塵,似是從十年前,便再也無人登上此山了。
風鶴唳從腰間掏出了一壺春日盡,豪飲下肚。
望向遠處黑幕遮蔽的大地原野,那黑域中透着一股焦糊之味。
不斷的朝他鼻腔中灌,那味道刺鼻鑽心,熏得他發起抖,沖得他皮肉發痛,他擡手,竟顫抖不穩。
隻得一手攥着酒壺,一手哆嗦着扶上石牆,宛如撫摸着珍寶般,戀念不舍,他長籲一氣,腳下虛浮的朝盡頭走去。
風鶴唳隻覺得胸悶腦脹,對自己的無能怨恨如同巨石千斤墜在胸口,他筮蔔萬千,從未過有差錯,但奈何在華胥一世上處處碰壁。
他算得清風嘲月的死期,算得出司幽族的盤算,算得着謝府奇貨可居,也算得了那樊木異界的俗世,卻怎麼都算不出,風苃的星途軌迹。
他憤恨惱怒,這種蝕骨之恨在他的心間盤根錯節,像一顆蒼木紮根于他的身體之間。
那根莖鐵線般穿肉刺骨,在他的胸膛中穿插來去,纏捆成結,吸食着他的仇恨怨怒,牽引着他的靈魂,節節叢生,郁郁蔥蔥。
外人隻當他瘋子畜生,不臣之心唯圖榮華富貴,移天易日篡奪君位。
而隻有他自己知道,那恨來源不是華胥,不是風嘲月,也不是風氏殘族,卻是自己。
他恨自己無能,更恨自己愚蠢,又無可救藥的恨着,自己年少的曾經。
風鶴唳身形不穩,酒從壺中撒了出來,侵在石階上,被四處亂鑽的風擄去了酒香,隻剩下飛濺的痕迹,如墨似血般在他的腳下四散開來。
他走了沒兩步,便哇的一聲吐出來,似乎是要把心肝嘔出來一般。
“小韶。”
他低聲念着一個名字,抱着酒壺,形颠神散,醉眼朦胧,搖搖晃晃的下了山。
夜風狂妄的吹來,方才那隻雲水鏡池旁的麻雀忽的從枝頭掉在地上,蹬了蹬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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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木在夢中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丫鬟八角端着一盆水,沾濕了抹布,擰掉水分,想幫他擦汗又不敢去擦。
“你和于野看管着,隻叫他先别死了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