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喝酒,需得用錢買。”
老先生裝模作樣地在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通,故作遺憾地道:“真是不巧,我走得急,忘帶錢袋子了,要不我先把錢欠着?”
沈書顔道:“不用錢也可以,我問什麼,你答什麼。”
這麼劃算的交易,老先生竟猶豫起來。沈書顔見狀,便往店裡走,邊走邊說:“不願意就算了,”
“诶诶诶!”老先生趕忙拉住他,“行行行,我說,行了吧,但是,我是有原則的,不能告訴你的,我不會說半個字。”
“那你答上一句,就喝一口。能喝多少,全看你自己。”
老先生雖然不情願,但他又實在舍不得那桂花釀。一口就一口吧,總比一點都喝不到好。
他跟着沈書顔進了店,裡面坐着各種各樣的妖怪,田鼠、老虎、兔子,種類繁多。
沈書顔從櫃台下拿出酒斟了一杯,放在兩人中間。
“為什麼來參加祭典?”
“來湊熱鬧。”他伸手要去拿酒杯,卻被沈書顔擋了下來。
“說實話。”
老先生見他不好忽悠,隻好讪讪地将手收了回來:“當然是來找你們的。”
“原因?”
“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他拿過酒杯一飲而盡,又自己給自己滿上,喝了一口,“我還以為你們帶着那鬼是去解他的執念呢,誰知道你們晃着晃着就晃到浮白山去了,我要是不來,你,你小子也被扔進大牢裡關起來了。”
他放下酒杯,做了個打住的手勢:“不要問我有關江玺的任何問題,我答應過他幫他保守秘密。”
“好,那我問另一個,”沈書顔緩緩道,“束魂軸,究竟是什麼?”
老先生将要去握杯子的手懸在空中,停了一會兒,才拿起酒杯摩挲杯沿:“和它的名字一樣,以魂為針,以魂為線,用無數毫無雜念的魂魄織成的網,以魂制魂,除了關押惡鬼,還能用來保護人的神魂。”
“所以那個聚魂陣……”
“你都猜到了,還問我幹嘛?布陣之人就是——”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屋外就刮起一陣飓風,将酒樓裡的東西掃了個七零八落,叫罵聲此起彼伏,上一秒還在為客人倒酒的田鼠精,下一秒就被傾倒的櫃台壓在地上,“吱吱吱”地直叫喚。
沈書顔放下擋灰的袖子,走出屋外。外面一片狼藉,樹和草東倒西歪。而天上,一位白衣青年乘着劍,帶領身後浩浩蕩蕩的人牆,神色淩厲地看着他。
“裴紀。”沈書顔暗暗攥緊了拳頭。
“妖族潛入城鎮,擾亂祭典,罪大惡極,我奉命到此,清繳妖族餘孽。”裴紀義正言辭,準備替天行道。
酒館裡的妖還不知發生了什麼,膽子大的就跑出來看是怎麼回事,看一眼又吓得縮回去,自從上次遭過清繳後,他們和仙門也算相安無事了十幾年,怎麼現在無緣無故地又殺進來了?
裴紀擡手,朝身後的弟子做了個手勢,人牆便迅速擴散圍成了一個圈,整個酒館都被圍了個嚴嚴實實。老先生站在他身邊,驚異道:“抓這麼幾隻妖就搞這麼大陣仗,真是豪橫呐。”
豪橫是豪橫,但他們也可能是想速戰速決。裴紀一聲令下,空中整齊劃一地出現一個個金光大盛的法陣,裡面射出無數劍芒,直逼空地中央而來。妖群吓得全往酒館裡擠,那劍芒竟能不被屋頂牆壁阻擋,一路暢通無阻地定位到館内躲着的妖怪身上,慘叫、求饒聲四起。
沈書顔拿着蒼官艱難擋住四面八方呼嘯而來的劍芒,一邊擋一邊朝酒樓裡靠。老先生将八尾仙像從車上搬下來,大喝一聲,原本小小一個神像驟然變得巨大無比,将人牆都逼得後退,伸展開的八條尾巴将衆妖嚴嚴實實地罩在裡面。
勢如破竹的劍芒都被這石像擋住了,裴紀飛到神像跟前,喝道:“你這是什麼邪術?竟用此術法來維護妖族?”
老先生道:“年輕人,我和你說了此神像有靈你不信,多積點德吧,這些小妖一沒惹禍二沒犯錯,你們浮白山就這樣一竿子打死,這樣的胸襟,還配說自己是修行之人?”
他們在外邊幹架,裡面的妖怪們都亂成了一鍋粥。田鼠四處亂撞了幾回,就想打洞挖地道逃出去,結果發現這地怎麼刨也刨不開,爪子都要刨平了都沒挖開一個洞,隻能認命地癱在地上,拿起酒壇灌了一大口。
裴紀聽那老頭這樣說,頓時不悅道:“光是妖族做的那些禍事,還不夠他們付出代價嗎?”
“我看你們這些吵着鬧着修行的,比妖族也好不到哪去。”
裴紀似乎不想再和他廢話,淩空一道劍氣劈來,頓時将八尾神像上劈開一道溝壑,躲在神像下的妖怪還沒來得及站穩,就又被這道劍氣震倒在地上。
老先生晃了晃,勉力穩住身形,嘀咕道:“看不出來,浮白山還是有棟梁之材嘛。”
沈書顔看着背後怕得要死,毫無反擊之力的族人,對老先生說:“你不是會很多歪門邪道嗎?帶它們先走。”
老先生駁道:“什麼歪門邪道!逃命也算一種本事!”
“你要和他們單挑,你打得過?”
“隻拖時間,足夠了。”
沈書顔走出神像下,隻身面對浩浩蕩蕩的捉妖大隊,他屏息凝神,身後竟出現一隻背生雙翼的大蛇,眸子一睜,就将幾名站在劍上的弟子吓得雙腿發軟。
老先生将地上的酒壇子翻過來,抓起放棄掙紮的田鼠精就往裡頭塞:“不想死就快點進去!”他一邊打地鼠般将田鼠精往酒壇裡錘,一邊朝沈書顔喊道:“誰教你這麼用妖力的?你這樣跟把自己剝開了有什麼區别?!”
沈書顔充耳不聞,由妖力凝聚的原身長尾一掃就掃倒一片人。大蛇拖住那些烏合之衆,他則提着劍迎上了裴紀。
按理妖力對上靈力應當略遜一籌,但沈書顔體内的兩股力量運用自如,妖力用來操控大蛇,靈力就用來和裴紀過招。他好似真的沒有戀戰的意思,每一招都隻是格擋,一點進攻的念頭都看不出來。他就這樣一心兩用,竟都能和裴紀打得有來有回。
兩人在空中過招,直接從天上打到地上。那些弟子見那大蛇實在難纏便改變了戰術,幾人一組,牽拉着一條金色的繩索朝大蛇身上套,這樣的痛楚最終也會反饋到沈書顔身上,盡管他在盡力保存體力,試圖找一舉取勝的機會,但要顧着兩頭還是讓他招架不住。
他調動妖力想掙脫繩索,裴紀趁機發力,沈書顔急忙将注意力轉回這上面來,拼盡全力抵住裴紀這一劍。
外邊打得熱火朝天,酒館裡的老先生也忙得滿頭大汗,将所有妖怪都塞進酒壇裡後,他立刻抱着酒壇沖出門外,見沈書顔狀态不對,就從袖子裡掏出一顆小黑珠子,朝裴紀那一拋——
裴紀見有人朝他扔暗器,就轉過劍鋒劈向那顆黑色珠子,沒想到相撞的一瞬間,那珠子竟猛地炸開,火花四濺。
老先生趕緊将沈書顔拽進壇子裡,硝煙散去,狐狸神像和大蛇都不見了,空地上隻剩碎得七零八落的酒館和孤零零立在地上的酒壇。
裴紀打破壇子,裡面隻有清亮的酒水灑出來浸在地上,一群妖早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大師兄,現在怎麼辦?”
裴紀收劍入鞘,說:“封山。”
“嘀嗒”
“嘀嗒”
江玺艱難地活動了一下四肢,坐起身來。
一起身,一個黑洞洞的眼眶就和他打了個照面。江玺沒空理會這隻鬼,他現在渾身上下都像在火坑裡燎了遍似的,疼得他想把胳膊大腿都拆下來,等那陣疼痛緩過了再裝回去。
他揮了揮手,把那隻鬼趕到一邊去,那鬼便張着大嘴“嗚嗚”着飄走了。
到處都飄着奇形怪狀的鬼,有些湊上來嗅了嗅江玺又嫌棄地飄走了。江玺摸了摸後頸,那好似被燙出了一個“疤”,摸着坑坑窪窪的,摸久了還有些燙手,難怪那些鬼都不願碰他,這玩意兒用來對付鬼,威力真不是一般的強。
兩位鬼官依然一左一右守在門口,站得闆闆正正。江玺小步小步地往前,抱有一絲僥幸地朝鬼官中間的縫隙裡挪,可惜他剛靠近大門,笏闆和劍就一齊揮下來擋在他前面。
好吧,不出去就不出去。江玺就着硌人的石頭地坐下來,透過劍和笏闆的縫隙看外面千篇一律的景象。
真是天堂地獄不過一瞬之間。
他坐得無聊,就撿起地上的碎石子,找了個平坦點的地方開始打發時間。他将石子圍成了一個圓圈,又圍成三個半圓,一個笑臉就擺好了,他又擺了幾根簡單的線條,做出了一個小人,小人頭上頂着尖尖的耳朵,身後還有一條蓬蓬的尾巴。身後的鬼吵吵鬧鬧啃來啃去,江玺就在那兒安靜地擺他的小人。很快,地上便出現了三個人,中間戴着三角形發冠的,一手牽着一個小小的火柴人,躺在地上笑着看着他。
江玺也勾起唇角,回應似的笑了笑。他想師父了,也想師兄了。要是他還活着,現在肯定已經哭得不知天地為何物了。
但死亡帶走了他的眼淚。
連放聲大哭的能力都沒有,世上一定沒人比他更悲哀了。
江玺就着剩下的幾顆碎石,給長着尖耳朵的小人拼了個淚滴。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江玺才将目光從三個小人上移開。身上的灼燒感絲毫沒有減退,他想去抓隻鬼來吃,鬼氣可以讓他好受點。
他起身,正想去找有沒有哪隻落單的,外頭卻響起碎石的“沙沙”聲。江玺往一望無際的石海遠處望,一個身影由遠及近,跌跌撞撞地朝這裡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