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闆上沒了江玺的名字後,他就不算被石潭鬼獄記錄在案的惡鬼了,石潭山的結界對他也沒了作用,于是乎,江玺就這樣暢通無阻地出了石潭山。
如今幕後主使已然明了,但要揭露他的所作所為卻是個難題。江玺敢肯定,就憑現在浮白山那群人對自己的印象,怕是把真相擺在他們跟前他們都不一定會相信。他去說,還不如一個普通老百姓的話有效。
江玺想了一想,兩手一拍,直奔宗門而去。
“你說你是怎麼想的,啊?”老先生指着沈書顔腦門就是一頓臭罵。
“你真以為你神通廣大神龍在世,能把自個兒劈成兩半一邊對付一個?江玺要是知道你這麼沖動,早就罵得你連姓什麼都不知道了。”
沈書顔剛剛那一架耗費了不少妖力,現在是連說話都費勁,聽老先生這樣說還是忍不住回道:“他不會罵我的。”
他隻會歎口氣,然後搖搖頭,将他從頭摸到尾檢查他的傷勢,摸的時候還會說:“師兄,你以前不是挺聰明的嗎?怎麼十多年不見腦子變得不太靈光了?”
老先生憤憤放下手,道:“他不會罵,那我來罵!”他果然言出必行,接連不斷地罵了大概有一刻鐘。沈書顔全程都沒認真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心思早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他們的藏身之所是個山洞,浮白山的人應該在這座山上布下了天羅地網。總之,現在就是一個,躲着,會死;逃,會死;打,也會死的僵局。
“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跟他們拼了,搏一搏說不定還能有一線生機,”老先生罵夠了,也喘着氣靠過來休息,“但我看你的那群族人不大願意打。”
沈書顔道:“誰都不願意打,他們隻是想活下去。”
兩人坐在山洞深處,其他小妖就待在前面沒多遠的地兒。大家情緒都很低落,氣氛可以說凝固到極點。這樣壓抑的狀态下,沒多久就站出來一個抗議者。
那頭犀牛精闖進來的時候,沈書顔正在閉眼休憩。犀牛精體型龐大,一撒丫子連地都要抖三抖,他原本可能是想過來把沈書顔揪起來的,但奈何通道太窄,他隻能卡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沖沈書顔吼:“喂,我說,你在洞口設了什麼玩意兒,老子憑什麼過不去?!”
沈書顔瞥了眼身旁的人,老先生咳了兩聲,說:“專門用來防你的結界,跑不出去就對了。”
“你個死老頭,究竟踏馬想幹嘛?!你們要在這兒等死老子不攔着,你不讓老子逃命是幾個意思?!是不是想拉着老子跟你們一起死在這兒!”
老先生心平氣和地道:“你現在跑出去才是找死,這山早就被封死了,你隻要踏出去一步,我保證你活不過半個時辰。”
“那也比在這兒等死好!老子早就看出來了”,犀牛精轉向沈書顔,“你跟你那爹一個德行,整天端着副架子看誰都跟看垃圾一樣。你以為你是誰啊?!真以為把老子打赢了你就天下第一了?現在和那群蠢貨一打不還是被打得屁滾尿流的?哦,對,當年你老爹連人都還沒見着呢就被吓死了,根本就是一懦夫!呸!老子跟着你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他這一頓吼把其他妖怪都給引來了,大家對沈書顔這個把妖族餘部重新聚集起來的人,還是含了那麼點敬畏之心,但這點敬畏在死亡的威脅下顯得微不足道。都說大難臨頭各自飛,能不能逃出去各憑本事,可現在都擠在這山洞裡,逃也不讓逃,唯一的頂梁柱還一點反應都沒有,這能不叫妖着急?本來大家都怯怯的,一看有發聲者,頓時都壯了些膽,紛紛向沈書顔表達不滿,祈求他能打開結界讓他們逃命。
衆妖雖然妖多聲音大,但他們明白選擇權在沈書顔手上,放不放他們出去也全看沈書顔。大家見沈書顔一直不說話,就硬着頭皮和他耗着,反正總要等個結果出來。
這本是不抱希望的事,畢竟逃的時候,拿幾個擋箭牌,存活的機會肯定要大些。沒想到沈書顔隻是撐着劍站起來,步履沉穩地走到他們跟前,方才的虛弱仿佛消失殆盡。他輕輕一揮手,衆妖便感覺體内多出一股陌生的力量,溫暖,靈活,明明和妖力截然不同,卻并不和其相斥。
沈書顔說:“好了,帶着這些靈力,逃吧。”
師父教給他的,天地間的靈力,能與任何力量相融,在關鍵時刻,說不定能護妖力弱的小妖一命。
“還有,我的父親,不是懦夫。”沈書顔認真地說,“他為了妖族,心力交瘁,就算最後一刻也沒棄妖族于不顧。”
“他就算不是一位合格的王,也肯定是一名合格的妖。”
“結界我打開了,你們要逃的,趁現在趕緊逃吧,剩下的,我不會再給機會。”
衆妖面面相觑,片刻後,就有妖轉身走向洞口。接着,一個,兩個,三個……沈書顔平靜地目送他們離開,看着山洞裡的妖越來越少。在妖怪們都往洞口走的時候,卻有一個小小的身影逆向而行。沈書顔本想坐下來再恢複恢複,一隻田鼠精卻低着頭弓着腰走到他跟前。
他絞着爪子,眼睛一下一下瞄着沈書顔。接着,他在簡陋的衣裳裡掏了掏,掏出幾粒玉米,又掏了掏,掏出一塊栗子。地上的東西堆成了小山,都是這隻田鼠精花了好多年積蓄起來的存糧。他将這一堆亂七八糟的食物推給沈書顔,然後匍匐在地,以跪拜的姿勢,朝沈書顔行了個禮。
在田鼠精之後,又是一個,兩個,三個妖怪從通道中走進來,将身上最貴重的東西拿出來,然後俯身跪拜。
這是妖族對妖王表示臣服的方式。獻上自己的儲糧,獻上自己的利爪,獻上自己的獠牙,以示對王的尊敬,對王的忠誠,與妖族同生死共進退。
沈書顔起身,沉默良久,合袖向他們回以一禮。
“謝謝。”
江玺踢着石頭,思考怎麼讓全書真正的大boss露出馬腳。理論上,隻要他證明聚魂陣内的鬼受其操控就行了,但要怎樣才能讓其在衆目睽睽之下放出聚魂陣内的鬼呢?江玺CPU都快幹燒了也沒想出個辦法。
鎮上的聚魂陣被毀,李府中的陣法也已失效,唯一完整的就隻有那個“入口”,那個會伸出鎖鍊的光點。就是不知道它在哪,要是隔浮白山八百裡遠,那他真可以舉白旗投降了。秉持着“出都出來了”的原則,江玺還是選擇去一探究竟。
浮白山上仍舊一片“喝”“哈”之聲,江玺在宗門前晃悠了一圈,又繼續悠悠地往山下飄。
那聚魂陣被蒼官一劍捅出了個窟窿,能不能進去還是個未知數,好在江玺運氣好,這聚魂陣隻是入口爛了,裡面的空間還未損壞。
鬼群早都順着破爛的縫隙溜了出去,裡頭如今隻有寥寥幾隻鬼,斷掉的鎖鍊也徒勞地在空中飄來飄去,鎖不住任何東西。江玺一路朝那光點走,可那光點看着近,實則離得不知有多遠。江玺心裡直打鼓:不會真隔浮白山八百裡遠吧?
法陣空間内依然天色昏黃,沒了排隊的人,就像獨自走在七八十年代的田埂路上。走得不知過了多久,光點才漸漸變得清晰起來,裡面木門綠樹也明朗可觀。等走得再近些,光點就變成了一個光門,以一門之隔将兩個世界分隔開。
江玺靠着門斜看着外邊,不敢貿然出去。他魂魄上還有傷,要是這門有什麼保護機制,他就這麼迎上去不是找死?要不找個倒黴蛋來試驗一下?
這裡剩下的鬼大都找不到事幹,沒了鐵鍊束縛,性情也沒那麼暴躁了。江玺找到一個在路邊兀自飄着出神的鬼,它見江玺走近了還愣愣的,跟個果蝠一樣,傻不拉叽的。
江玺對上它黑洞洞的眼眶,突然擡手——
“啪”
給了它一耳光。
這一掌打得是天地間萬籁俱寂沉默無聲,隔了老久,那鬼才後知後覺地“嗷嗷”大叫着沖江玺飛過來。江玺引着它,遛狗似的遛着這鬼在路上轉悠幾圈,等它氣急敗壞了一個猛沖時,江玺又側開身,讓它直直撞上了那道光門。
那鬼又嚎了一聲,被光門反彈回來。它再沖江玺來時,江玺就不躲了,任由它飛到面前來,給他也扇了一耳光,然後心滿意足地飄走了。
江玺扳回被打歪的頭,由此确定了一件事——這光門不打鬼。
它放在這裡可能隻是起到一個控制和囚禁的作用,并不會對鬼魂造成靈魂上的傷害。于是,江玺也放心地去研究這光門的構造了。
這光門看似簡單,江玺卻搗鼓半晌都沒搗鼓出個所以然。要說它隻是個簡單的結界,可這結界鬼又穿不過去,要說它多複雜吧,它又沒那麼強大的法力效果。對于囚禁裡面的鬼,這光門确實夠格。江玺在裡頭焦頭爛額,要是出不去,他怎麼知道這陣法的另一端是在哪?
他在光門前坐下來,考慮要不要把這裡面的鬼都召集起來,一隻撞不破,幾十隻總能撞破吧?但要是撞破了,這些鬼跑出去,殃及無辜怎麼辦?
江玺正發愁,半掩的門扉卻被推開,從外面走進一個人。面容和商時旭有七八分相似,眉目卻淡雅溫和毫無戾氣,正是商時旭的兄長,商時安。
看到商時安時,江玺大腦都宕機了。為什麼聚魂陣另一頭是在商時安這兒?還是說這陣法在商時安房間裡,但他并不知情?江玺覺得後者可能性要大,畢竟商時安在陣修中也算有些本事的,作為弟子,比那些精明的老頭好糊弄,而且學藝精湛,有什麼變故第一時間也能先行鎮壓。
可憐的孩子,和裴紀一樣被萬丹這老登當槍使了啊。
看來老天還是眷顧他的,這法陣在浮白山裡就更好辦了,既能制造點麻煩把人引過來,又不用擔心鬼群跑出來禍害其他人。但要說誰做這根引線,商時旭肯定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他性子急,又好勝,用激将法一激必定會和你從白天打到黑夜,誓要争出一個勝負來。現在人太多,等晚上再去勾引效果要好得多。
浮白山有一套嚴格的作息時間,早上幾點起,晚上幾點睡,起晚了要受罰,晚上到點了還講話也要受罰。但江玺一直跟着沈若初學劍,清心宗沒那麼多死闆的規矩,他想幾點起就幾點起,師父也不舍得打他,所以他對浮白山幾點熄燈并不清楚。
雖然他們睡得早,石闆路旁還是隔幾米就會設置一盞“路燈”,而且是節能模式,有人走過去才會亮,沒人走就熄燈。更高級的是,它不僅照人還照鬼。江玺沿路飄過去時,那些燈就随着他的身影一閃一閃。沒人的路上閃燈,看起來忒瘆人了。
男生的卧室和現在的寝室一樣,是建在一塊的,隻有裴紀、商時安這種級别的,浮白山才肯花心血為他們單獨建一個小房間。江玺大搖大擺地從每個宿舍穿過去,最終在一個稍微高檔點的卧房裡找到了商時旭。
剛看到商時旭時,江玺還被他吓了一跳,因為他是坐着睡着的,手上還拿着一本書。浮白山近日應該是要開展什麼考核,商時旭正在臨時抱佛腳。江玺在他腦門上輕輕一點,沒過多久,商時旭的眉頭就慢慢蹙起,最終一跳而起,大叫一聲,如同見了鬼。他這一叫把另一間屋的阮钰也給吵醒了,端着燭台就走了過來。一搖一晃的燭光下,江玺模糊的輪廓就顯現出來,在阮钰看來,就是商時旭床邊站着一個“人”,吓得他手都是抖的:“鬼……有鬼。”
商時旭一個翻身,把床頭的劍拿起來橫在身前:“哪裡有鬼?”
江玺湊近了,幽幽地說:“我~冤~呐”
“啊!握草!有鬼!”他這一嗓子嗷開,幾乎把整個男寝的人都嗷醒了,而且不僅喊醒了别人,也喊醒了自己,當江玺飄到門口時,商時旭才提劍從床上跳下來,喝道:“惡鬼休走!”
江玺就這樣施施然飄下了樓,飄遠了還要回頭看商時旭追沒追上,商時旭自然看出這鬼是在戲耍他,更加氣急敗壞,一路上是邊砍邊喊。大家本來還在睡夢中,被吵醒了都憋了一肚子火,一聽他說“捉鬼”,一下子覺也不睡了氣也不生了,都提着劍加入了商時旭的捉鬼大隊,商時旭生怕人家搶了他的功勞,一馬當先地沖在最前面。
江玺看身後追上來一群人,就專門往有路燈的小道上跑。小道擠不下那麼多人,幾十名弟子隻能你踩我我踩你,眼睜睜看着燈明明滅滅。
“你說你們擠什麼呀!讓這鬼逃了你們滿意了?!”
“追蹤符!我給他加了追蹤符!”
一名符修弟子舉起手中符紙,紙上的符文在夜裡亮着熒光。
“這幾隻妖可真能躲,大師兄,你說他們該不會逃下山了吧?”
“不可能。”裴紀看着密林上方的結界。他們已在山中設下重重禁制,就憑區區幾隻妖怪,有何能力沖破結界?找到它們是早晚的事。
一群人邊走邊披荊斬棘,灌木雜草劈了一大堆,大有将山砍秃的架勢。一開始,衆人還能保持十二分的警惕心,可一連幾天不見妖怪的蹤影,又不知他們在何處躲藏,漸漸地,弟子們便都有些疲累。
“唉,我們這都找了大半個山了,怎麼還沒見到那群妖怪啊?”一名弟子壓低聲音道。
“不知道,你說,會不會是大師兄封錯山了?”兩名弟子跟在隊伍後頭小聲蛐蛐,正講得投入,突然腳下一個踩空,連“救命”都沒來得及叫就滑到了洞底。
田鼠和兔子見真有兩個蠢貨掉進去,都激動地擊了個掌。這浮白山的人也沒那麼厲害嘛,随便設個陷阱不就把人困住了?兩隻小妖怪頓覺勝券在握,這一路上他們可是刨了十幾個大坑,就算不能把這些人一網打盡,也能讓他們虧損大半。
浮白山的弟子們絲毫不知自己落入了圈套,都悄無聲息地,一個接一個踩進洞裡,等其他人反應過來時,剩下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
“大師兄當心!”
有弟子驚呼一聲,四面突然圍上來一根繩索,将幾人牢牢捆住。老先生啃着蘋果從樹後走出來,得意道:“年輕人,你還是太着急了,妖怪們可沒有你們那麼華麗的法器,恰恰是這些不起眼的手段最能讓人放松警惕了。”
他走到裴紀身旁,挨個收了他們的佩劍:“既然被抓了,那這些我就先替你們保管了。”
搜羅出來的法器都被叮鈴當啷地扔在地上,小妖怪們沒見過這等高級玩意兒,全都從草叢裡鑽出來把玩這些新繳獲的“戰利品”。
“年輕人,姜還是老的辣。”
“那您還是太自信了。”老先生拋蘋果的手頓住,空中的蘋果沒人接,一骨碌滾到地上。
裴紀的嘴沒動。
那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
老先生心下一驚:“不好,他們耍詐!”
他反應是反應過來了,想退開卻為時已晚。空中瞬間鋪下一張巨網,連人帶妖一起吊了起來。他再一看方才被繩索捆住的弟子,竟是裴紀用符紙造出的假人!
“你,你勝之不武!”
裴紀道:“您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