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頂樓有層低台階,兩邊偏高一些,剛好擋風,常佩琴休息時常常一個人來這裡,兩人裹着棉襖在頂樓将保溫袋裡的飯盒一一打開放在中間。
城市的燈火映着天空都是微紅色,城市裡是看不見星星的,加之今晚有霾,氣溫不降反升,杭澈脫掉口罩和帽子,常佩琴紮着頭發,發尾低垂,無框眼鏡下的眼睛凝視着遠方模糊的燈牌,兩人的頭發在微風中飄蕩。
“來北京這麼久還是沒習慣喝豆汁啊?”杭澈遞給常佩琴一瓶豆汁,自己打開一罐牛奶。
“第一次喝就沒習慣,估計是習慣不了了。”但因為這個不習慣,司鶴潔後來特意每日定兩瓶牛奶,早晚一瓶,喝完的牛奶瓶就堆在大門門檻邊,等送奶的人第二天自行拿去。
兩人默契地輕碰了飲料,以此代酒,要說到杭澈第一次喝酒,還是常佩琴的主意,那是她剛考上北京舞蹈學院,錄取通知書拿到的時候,杭圖南正巧回家。
晚上四個人做了豐盛的飯菜歡聚一堂,她說杭澈成年了又要成為大學生,沒點酒量以後怎麼接觸小社會,女孩可以不喝酒但需要試試深淺,這樣才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裡,遇到實在推脫不掉的特殊情況才好保護自己,杭圖南推脫不掉,信了她的邪,半推半就默認後,常佩琴迅速給杭澈斟了一小杯。
北京人和山東人這一點大不相同,山東人喝酒爽快,熱情之下醉酒是幸事也是常事,因而一般酒量都還可以。
北京人講規矩,喝酒也有規矩,細品慢酌,就那麼一小杯一二兩酒能喝上幾個鐘頭,你不知道他的量到底在哪兒,總之就是講究人,喝的是一個惬意和悠閑,而且也從來不勸,您愛喝多少沒人管,人情世故都在酒裡,得自己品。
每到夏天,胡同裡經常有一些閑散大爺聚在一起,擺一盤象棋,提了一瓶純高粱或者二鍋頭,哥幾個湊一塊滋溜一口美得很,喧鬧至天黑,好不痛快。
外地人似乎永遠琢磨不明白,為啥有些北京人那麼愛二鍋頭,配上花生米,鹵煮或汆熟的下酒菜,其實大爺們吃的就是一個氛圍,一個局氣,志同道合的熱鬧和煙火氣。
司鶴潔年輕時候愛喝酒,酒是藝術家的靈魂伴侶,那時候北京昌平酒廠的燕嶺春還有北京特曲,醬香清香混着她來者不拒,後來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大好,周圍沒有可以一同對飲的好友,門口的那群大爺愛象棋吵得慌,于是她研究起茶道來,尤愛收藏各類茶具。
酒喝得少了,但是逢年過節遇到開心事也會來一兩杯,今晚拿出的是三營門酒廠軍企的内供珍品,沒有包裝沒有商标,入口綿柔,小酌一兩口滋味無窮。
杭澈第一次喝白酒,先是擡起手聞了聞,酒香撲鼻,但對于不愛喝酒的人就有些刺激,她皺了皺眉,常佩琴沖她挑了挑眉,女孩站起來兩隻手端着酒杯敬長輩,“祝老師...”
“那些陳詞濫調我可不愛聽,考考你,要用帶酒的古詩來做祝酒詞。”司鶴潔伸手往下招了招示意她坐下,另一隻手捏着那一杯透明的香醪給自己最得意的學生出了一道題。“不滿意,可要連罰三杯的。”
杭圖南見杭澈沒接話,以為她學藝不精,剛準備起身替她,一旁的常佩琴按住了她的腿,沖她微微搖了搖頭。
杭澈擡了擡手,斂眸沉思了兩秒,擡頭恭敬地笑語,“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這首詩的下半句是“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司鶴潔聽完哈哈大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雖在異鄉為客,卻樂在他鄉,杭澈和母親不就是那個異鄉客嗎?怎能讓老太太不開懷,杭澈說完一飲而盡,結果旁邊的人攔都來不及,隻能看她被辣龇牙咧嘴吐舌頭,這下更取悅了老人家,笑得合不攏嘴,“哪有你這麼喝的啊,圖南你快點快點給她倒杯水。”
“媽媽媽,我自己來。”杭澈拿起桌上的水壺趕緊往杯裡灌。
一老一少都像個孩子一樣,常佩琴夾起一塊烤鴨片笑着搖了搖頭,杭圖南與她對視一眼,眼神裡竟有些嗔意,烤鴨片掉在了碗裡。
很意外的,“媽,我好困。”杭澈一杯倒了,其餘三人先是愣住,接着哈哈大笑。
于是,每當杭澈回憶起第一次喝酒的經曆,腦子隻有最後放下杯子的畫面,後來聽說是杭圖南和常佩琴費了好大工夫才把她拖回房間,因此常阿姨還被母親教訓了一頓,同時也勒令她再也不許喝酒。
“小姨,你送我的那個鋼筆。”杭澈有些内疚地說,“筆尖被我不小心弄壞了,對不起。”
常佩琴吐了吸管,一挑眉毛笑了聲,“多大點事啊!送你了就是你的了,你就是拿去燒了丢了踩着玩兒,也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幹嘛和我說對不起。”
“可是,那個鋼筆挺貴重的。”
常佩琴無奈地搖頭,這孩子真是被老太太帶得有些傳統,道德意識太強也不知是好是壞,“貴重的從來都是情誼不是價格,如果你依然很珍惜它,那它就會一直完整。”
她歪了歪身子看着杭澈,拿着玻璃瓶的手點了點,“你忘了我怎麼和你說的?壞了的東西如果修不好了,就别總想着它,有時候壞着也挺好,接受不完美,才會更快樂。”
……
母親早早洗漱回房間休息,宋知一個人在沙發抱着抱枕看着電視,手機裡不斷有客戶發來新年祝福,她握着手機逐條回複,雖然現實見面中她算得上熱情那一卦的女生,但是不太樂意發消息,總覺得打電話或者當面說更快捷方便,久而久之有時候甚至會意念回複。
也許這就是大人的世界吧,用消息代替關心,維系感情,她劃動着祝福看到了熟悉的對話框,手指又把即将出畫的頭像劃了下來,她的消息被淹沒在新年的問候中,被擠到了列表的後排。
接受不完美,才會更快樂。
杭澈在心裡重複着這句話,手機一陣震動,她解鎖之後打開對話框,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交了新朋友?”常佩琴問。
杭澈偏頭,“這麼明顯嗎?”
“看起來,你很開心。”常佩琴補充着。
杭澈嗯了一聲,并未隐瞞,“認識她。”她望着前方的停了一會,“确實是一件,讓人想起來就很快樂的事情。”
這樣的評價在杭澈這裡算得上極高了,常佩琴了解她,對所有人都平和随意,但要是真正交心,走進她内心放在心上的人少之又少。
“你喜歡他?”常佩琴盯着她的側臉。
“這麼明顯嗎?”杭澈偏頭對上她确信的眼神重複了一句,有些慌張地掩飾着自己亂竄的心。
常佩琴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問問而已,喜歡就喜歡呗,有什麼好緊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