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淵:“我帶你見他?”
時至今日,已過兩百多年,去見一個兩百多年前的故人。
虛空城很大,哪哪都空,一路止淵什麼也沒說,阿晨也不知詢問什麼。
到了一座偏殿前,止淵給阿晨時間調整了一下凝重的心情。進去時,一人側身立在窗前,身姿似曾經那般挺拔,而垂發成了白色的。
對方身上是不同于過去的氣息,有種仙風道骨之感。其未發現有人靠近,定定望着窗外虛空的景象,仿佛在辨認夢幻與現實。
阿晨杵着不動,目光閃動地盯着眼前人,止淵幫着喊了聲:“周梓清。”
男人怔了一下回過神,扭頭轉過了身,然後便釘在原處。
正面看,白發人左臉罩着半邊遮住眼的面具,露着半張臉,白眉白須,面上可見歲月的痕迹,不過仍能從其硬朗的五官窺見當年的英氣。
當年心入低谷的男子為那不切實際的念想千方百計求法,逼迫自己凡胎之軀長活至今。他不知道,神死等于消亡,不複存在。
他期盼着她還存在,期盼她回到他身邊,亦或是他能夠找到她。
男人激動地邁開步子的同時一道無形的力将他臉上的面罩拿掉了,露出一道斜跨那隻眼睛的長長的舊疤。然而他的傷眼因為那無形的力量竟瞬間好過來,複明後一雙眼睛一齊看得仔細。
“洛琪……”
那是個滄桑、低沉,似壓抑許久又似喊過無數遍的聲音。
止淵記得,眼前這位風燭殘年的老者走上仙山時是那樣淡定,像是卸下所有,走向生命的盡頭。
老人見到座上的紫衣女子時,内心稍有了波動。
“你是……郁塵?”
止淵渡人入虛空很少去注意對方身份。郁塵,那是個老名字了。
止淵興緻一起,問道:“你是誰?”
“果真是神,這麼多年過去,你是一點沒變。”老人很自然地攀談,“不知當年的晏安郡主,可記得昊阙比武大會上的沙祁世子周梓清?”
“周梓清……”止淵沉吟着回憶了下,“是你?你不是凡人嗎,修仙去了活二百多歲?你眼睛怎麼了?”
周梓清苦笑,“說來話長,往事不堪回首……”
止淵:“你早知我是神?”
周梓清:“我見過大裂天,你是那位弑天上神。”
(大裂天便是指天宮被鏟平時從地上看到的天空的景象。上神,上譯為在……之上,上神即在神之上,弑天上神一詞偏書面語,口傳則為掃天神。)
“弑、天、上、神,這名兒不錯。”
止淵一樂,轉問,“你似乎對‘神’,很了解?”
“不甚了了。”
周梓清當年正是見證了大裂天兩年後放起風筝喚回的洛琪,他以為神多了不起。
他接着道:“周某故去的心上人,正是一位神。不知上神是否認識……洛琪?她之前認識你。”
“洛琪?”
止淵暗暗地看了周梓清一眼,想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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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蒼蒼,是無情歲月的殘忍。
周梓清燃盡最後一點生命,倒在地上。過往成了前世。
“他一直活下來,隻為找到你,再看你一眼。”
前世戀人坐在他屍體旁邊,撿起掉落在地面的銀灰色發簪,别進自己發裡。
“白尊,聽說你懂超度、助人投胎轉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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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安靜,沒有别人,沒有其他聲音。她喜歡這種感覺。
在一座廢舊孤寂的大宅子門前停下,這是她第三次來。她死都不會忘記第一次,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
門上方的牌匾歪了,她不忍看其中的一個字,門上貼有兩張又髒又舊的封條,大大的“叉”,上面的污漬是數年前的血,黯淡了。
冰冷的建築,誰還記得它沉睡前多麼熱鬧?從歡笑到啼哭,是挺熱鬧的。
她撕下封條,塵埃在光下漂浮,她推門而入。前後跨過這道門檻,同是她,同一件紅衣。
正對着門的宅子的中央不是空地,是一座墳。
當年那些屍體早被清走燒掉了,她都沒機會給他收屍。那座空墳,是她上一次來時親手用一抷抷土堆起來的,木牌也是她親手用刀子一點點刻好字在墳前立下的。
你差一點娶了我呢,沒多久我就給你建墳。
她對着木牌上的名字發了好久的呆,那時立下了墳便也是立下了毒誓,她原以為将沒機會見着他的墳第二眼。
寂靜的宅子響起女子夾帶着惆怅與落寞的美妙歌聲,她在他墳前,将一曲歌舞獻給他。這是他們初見時,他在台下看她在台上唱的那首曲子。
伴随她的歌舞,有琴聲回蕩在四周,錦上添花,妙不可言,這曲樂勢若撼天。
不知何時多出個紫衣,紫衣在彈撥琴弦。紅衣沉浸自我,像隻豔麗的蝴蝶,紫衣看她舞聽她唱,可惜,她聽不到琴聲。
女子的歌聲先落幕,當琴弦撥出最後一個音時,墳前的紅衣躺在血泊之中,脖子上已沒入長長的簪針,傷口綻開之處露出簪子樸素的飾珠。
豔麗的花朵淌出色彩,染紅了土地,染紅了墳。
“袁公子,袁郎,女子無甚是處,望君不嫌棄,像從前那般。”
……
陸續不斷的來客從那邊遊過來,上了岸,有序地排着隊從一個老婆婆面前走過。婆婆會給每一位來者一碗湯。
當一切可以抛棄、可以重來,過往總是很容易被放下,過來了便不想再轉身回去,所以隊伍一直以來是單行的。
井然有序的隊伍中有一個一路都在東張西望的紅衣女子,她到老婆婆那裡時,不肯接那碗湯。她躊躇良久,将祈求的目光定在老婆婆慈祥的面容上。
“我可以先找找他麼,我想知道他在哪兒。”
孟羌因披着虛僞的外皮,身子矮胖,要擡頭看着對方,她很久沒有被外物吸引過了。那女子身上穿的,是嫁衣啊,還是那麼美的女子。
孟羌将手裡的碗又遞過去些,女子以為要逼她喝,慌了一下,但垂下視線時卻看到碗裡湯的水面上浮現一串散發熒光的字。
「他叫什麼名字」
孟羌隻是出于同情随口一問,再安慰一下。女子期許地說出了他的名字,并描述一二他死前的情況。
孟羌愣了許久,她想起來很多年前,有個男子也不肯喝湯,身上穿着新郎官的衣服,他問:“我可以等她麼?”
孟羌在外皮之下輕輕揚起了嘴角,居然也牽動外皮一同笑了。
原來,真的可以等到啊。
……
渡口上,是哪對有情人,雙雙紅衣,把手相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