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盯着攤面上整齊擺放的糕點看,不吭聲。
攤主見他不走,熱心地說起話來。
“道長不是晏安當地人吧,你若出了晏安,還不定能吃到這糕點呢。
“這糕點名曰妃子糕,說起這個名字大有來頭。傳言三百年前那漢英皇帝因妃子一笑,将一道民間糕點收歸國有,不給老百姓做,被看到擺出來賣是要殺頭的。大家就說了,這糕,是妃子啊還是糕啊?妃子、糕,妃子糕,這名兒不就來了嘛。
“朝廷壟斷,做糕手藝逐漸在民間失傳,老百姓早把那玩意兒忘了,于是妃子糕理所當然隻會出現在皇室貴族的餐桌上。
“如今大棠盛世,塞北自治,妃子糕被一些藩王帶入塞北,那會兒晏安還沒有,隻因咱美人郡主出使一趟昊阙吃到了那糕點,說了句不錯,殿下一聽便把妃子糕引入晏安。殿下心胸開闊,事事不忘子民,将糕點也傳民間,于是這妃子糕今時在晏安都算不得稀罕物……
“哎,方才郡主與殿下就來過我這兒買妃子糕,真是太賞臉啦,不知你看沒看見。那二位不愧是人中龍鳳啊,心眼好,模樣也出挑……”
他聽着攤主的話,若有所思,又一次扭頭去看那個方向,離去的背影早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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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天現異象,黑雲壓城遮天蔽日,電閃雷鳴,風急轉直上将滿天烏雲卷成巨大旋渦,天旋地動。
他坐在原來的牆邊本是犯困睡着了的,然後被那天大的動靜吵醒,睜開眼睛時四下幽暗,人們驚吓得四處逃竄。
擡頭望,天上烏蒙蒙、伴着雷電的卷雲正在頭頂。
這氣勢,仙人渡劫還是天譴下罰?
天族又要搞什麼鬼把戲?
這些年來他倒見證過不少次天族統治下的人界亂套,又是水神宣戰,又是狼王闖天,又是惡鬼亂世……
哼,看啊,丘漠,他們沒了你真是多災多難。早晚會作死的吧,我一定會替你好好看他們悲慘的樣子。
看漩渦中心應該事發地就在附近,他起身走向神龛,摸了摸牌匾上的其中二字,然後朝着事發地方向走去。
居然是那個紫衣。
紫衣立在天地之間,孤身獨影,仿佛天下隻有她一人。他站在暗處靜觀其變,開了火眼仔細瞧竟發現女子體内蘊藏着極其龐大的内力以及剛挺頑強、背部生長有羽翼的元神。
那不是……神麼?
縱使古今有異,他不會認錯的,上一次見到這麼純正的神還是在上古混沌時。
千百年過去,神已經成長到這般恐怖的地步了麼?
她竟然是神,如若上次見面時她暴露出哪怕一點點元神氣息他不會現在才發現。
伴着雷電,黑雲卷渦中傳下三道“老天”的聲音。
“大膽蠻女,私占聖物,不知悔改,罪不可恕!”
“郁塵,交出聖物,留你全屍。”
“爾等冒犯偉大的神明,今日對汝降下天罰,以息天之怒……”
一聽他就能想象出天上的家夥那欠揍的嘴臉,天罰?要将一個神捉拿或者殺掉麼?自己是不是對手都還沒弄清楚。
聖物?一個神千裡迢迢跑人界來偷天族的聖物?說神跑來體會人間風土人情他還勉強能信。
他十分感興趣,那紫衣女子要怎麼應付。
“呵。”紫衣冷笑一聲。
天地之間,風将她紫衣烏發吹拂飄擺,卻愣是不能将立挺挺站着的她動搖半分。女子的話音悠遠清晰,威勢絲毫不遜色:“胡亂安人罪名、叛決他人命運,天庭?盡是烏煙瘴氣,污穢不堪。”
“放肆!死到臨頭膽敢對天出言不遜!”
女子說:“天,算個屁。”
将手往天的方向奮力一甩,浩瀚之力從地面呼嘯而上,直插雲天。立時,雷電息了、烏雲退了、風停了,黑暗的嚣張氣焰偃鼓旗息。
天空上演了一場霎時間的陰轉晴。
天上人還沒從驚異與迷芒中走出,地上紫衣女子飛天直上,都沒邁出一步已登到九重天上。
天上異動,堪比陣陣驚雷,殘雲亂舞,玄葉流竄,普光之下影影綽綽。原本富麗堂皇、隐身在天雲之中的天之宮庭一朝變得支離破碎,脫落的殘片像浮動的垃圾,朝陽更像晚霞。
天空像一幅暈眩的、虛幻的畫卷,斑駁的光束仿佛在向他招手,然後無情地将他拉到從前。
從前……
真不想回憶起來。
他望着天,心中百感交集,久久緩不過神。
對面較遠的一片建築有人爬上一座屋頂,站在屋頂上望着天。是那個同他說過話的年輕領主。
此人是跟那紫衣一起的。他開了火眼,又看見一個神。
神境是發生了什麼事麼?神為何會跑來人界,還在人界安置下來?
那名男子沒有飛上去幫紫衣,或許因為相信她不會出事。最後還真給等到了,紫衣毀了天宮,毫發無損地從天上下來。
他看見他們一起朝着天邊的一個方向飛去,飛了很遠很遠,最終消失在天際。
他們走了?
給人界留下一個難搞的爛攤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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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在街市逗留,地域換任領主,不過因沿用之前的治理政策,變化不大。
天族花費半月修複好托舉大陣的隐身術,天宮破碎狼狽的樣子不會被天底下的人看見。
摧毀成那樣,有他們修了。
本想着看天族會怎麼把天宮修複,但突然想去神境看看。于是在某一天,他同那老舊的神像告别後,啟程去往神境。
他順着記憶中那兩位神飛去的方向,曆經小半個月,還真給飛到。他雲遊的地方變成了神境。
去了才知道神境擁有實力像紫衣那樣強大的神實在不多,不過要拿天族和神境的神比起來簡直是螞蟻見巨象。生靈會進化也會退化的,天族雖有很大部分是神裔,但在人界發展千百年早已“變質”,不怪神稱呼天族都是假神。
他喜歡故人說過的一句話:世界很大,不去看不會知道自己渺小。
如果天族有一天來到這個地方,那麼他們自命清高的虛榮心還能一如既往地頑強跳動麼?
他想去藏海看看,但是根據故人告知過他的,藏海是天地初開的源頭,早在天下三分前就化作一片充滿亂氣的人間地獄。
他去到極地,曾經衆多強者誕生的源地居然變成了荒原,最多的是零散的野草和丢棄的石柱。中心有座墓冢,叫古神冢。
他進去了,除了滿室的陰氣和一些古神靈位就沒什麼稀奇的。他去看古神的靈位,但故人沒告訴他自己父親叫什麼,所以他不确定哪個是,不然非得上去磕個頭不可。
他其實還想找另一個人的靈位,那家夥估計比“在座”的古神還要老,上古時就是那家夥串通其他聖獸把他給封印在太山頂的,那個封他千年的陣印便是出自其手。有點忘了名字,找不到,罷了。
随便逛逛後又轉去别的地方。
他去到一片海,是黑色的,從岸上遠遠看去,那好似有座島……不,那是座城,浮在海面上。飛近看,那城可比天宮大太多了,看樣子人應該很多吧,卻看不到人,隻有飄蕩在城上空的許許多多怪異的羽毛。
這時,他看到有人從城中飛起來,飛至城的上空,是一位白衣女子。她在上空一個無形的界面停下來,他才發現這城是被一個極大的結界包圍着的。
白衣向着天空展開紫翼,餘威波及四方,他吓了一跳,不對啊,那道元神……不是那位紫衣嗎?細看那張臉,确實是的。
好漂亮的翅膀。
頭一次見她元神時就覺得那羽翼不簡單,此刻一見活生生開出來的,着實被驚豔住。
女子揮舞翅膀,往别處飛走,借着羽翼飛行速度非常快,也不知是去哪裡。
女子一走,海上的空城便是完全空了。
他在神境停留三四年,怎麼也或多或少聽說過關于那位女子的事迹。
後來人們說那女子死了,他看到了遠方升起的飄羽。
就那樣沒了……
怎麼就沒了呢?
他想到了故人。
——是不是野心用錯了地方,都不會有好的下場?
又不禁思念起故人呢,想回人界,又怕思念加深,于是跑去魔界。那兒曾是遠古大陸的西荒,他的誕生地就在那裡呢。
不知道這一去又是多少年,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