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青州】
第二天的天氣正如将軍所想,依舊是大雪紛飛。
雪花如同成團的棉花,直直往下砸,這雪越下越大了,樹梢早被裹成冰棍,晶瑩剔透宛如上好通透的玉石。
早早被叫起的衆人,洗漱好後又上了馬車。
晨食用來墊肚子的還是些幹巴巴的餅子,好在出門前他們在被當家娘子叫住,灌了些熱水。
水囊抱在胸口還有些暖暖的。
本來隻到車輪十分之一高度的雪面再次升高了,到了五分之一的地方。
好在休息一晚的馬兒勁頭十足,腳程比昨日快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領頭之人下了命令,用來修整的時間減少了很多,期間還有書院的夫子下馬車,跟後面的學子說了些相關事項。
要少喝些水,停下的時間隻有中午兩刻鐘,不要掉隊。
章玄玉幾人很聽夫子的告誡,水囊裡的水隻有在吃些幹的食物時才用來順順。
這冰天雪地,要是因為一些有的沒的掉隊,後果可是不敢想的。
這支隊伍争分奪秒地往南去着,在雪又深了三厘米時,一行人更是加快了速度。
這雪下得沒完沒了。
期間路過一處村莊時,裡面卻是靜悄悄的,向來貪玩的小孩也沒了蹤影,不知是被一行人吓到了,還是對方休憩的早。
原本還想前去看看的桑青書院南宮院長,在靠近一處房屋後,扭頭回來了。
院子裡打掃的很幹淨,但就是不見有人出來。
既然對方明擺着不接受,他們也不能強求。
又是往前行了四十多裡,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馬兒已經累得耷拉着鬃毛,四條腿像是灌了鉛似的拖沓着,落在頭頂的雪花随着粗重的喘氣無聲無息地融化,有時還化作縷縷熱氣飄向了空中。
幸虧所行之地并不是崎岖的山林,他們還能看到不遠處的情況。
否則他們可得在野外過夜不可。
因為是嚴格沿着官道走的,将軍借着火把的光亮觀察着地域圖,再行進二十裡會有一家客棧。
提着口氣,一行人穿梭在黑暗中。
夜幕像浸透的墨汁,打頭娘子手舉着火把,下腳的每一步都滿是試探。
微弱的月光時不時消失。
跳動的火苗成了方圓幾裡唯一的可見光。
火把噼啪落下的火星,瞬間就被雪花熄滅,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寒氣裡。
坐在車廂裡的學子們,把凍得通紅的手放在口邊,時不時哈氣暖和一下。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隻有隊伍前方士兵的交談聲,傳至學子們的耳中,寒氣不斷襲擊還處于室外的生物。
章玄玉覺得身體像是掉在雪堆裡一般,冷到了骨縫當中。
那麼沒有容身之處的難民會是什麼樣的,她不敢想。
之前撿到江清時的傲慢,在此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經曆過,她根本想不到無邊的絕望會是什麼樣的,哪怕現在一行幾百人,可她還是被深深的消極情緒占滿。
斷斷續續的風刮過時,她總覺得有孩童的哭泣聲混在裡面,這種不安讓她很煩躁,為什麼她就跟累贅一樣,明明自己什麼都做不出,還要拖累前去青州赈災的隊伍難行。
要是自己不來的話……這個念頭剛冒出,章玄玉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身側的顧明錦好像也同她一般,歪在車廂上。
仿佛陷入了泥潭。
心底的慌張像是瘋長的野草,喉嚨不自覺地發緊。
風雪中的客棧明明近在咫尺,她卻覺得車隊每行一步,都像在往更漆黑的深淵墜落。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章玄玉突然小聲背起了《赤壁賦》,想要通過回憶來緩解不安。
漸漸又換成了範公的《嶽陽樓記》。
當因外界的得失而内心不安時,再次接觸到這樣的文字,往往能感受到裡面蘊含的能量。
從而以更豁達的心态來面對。
就這樣一篇一篇的背誦着,直到背到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時,章玄玉才聽到整個車廂裡的充滿了不同聲線的應和聲。
車廂外也在繼續着沒背完的内容,學子們朗朗背書聲撞碎了黑暗的寂靜,章句如清泉奔湧,在抑揚頓挫的斷句節奏下,走了很久的車隊終于有了停歇的勢頭。
再次進入讓人心安的室内時,章玄玉激蕩的内心才再次平靜下來。
不同的文章脫口而出時,她還不覺有什麼。
可越往後,她的情緒仿佛被文章中的詞句調動着。
遇到熱情高昂之處,胸腔中轟然炸開千軍萬馬,熱血沿着血管奔騰,可轉眼落到傷心失意之處,喉間陡然泛起澀意,仿佛見到落至低谷時獨倚危樓,要把半生壯志揉碎在寒風當中。
也許這就是師父想讓她跟随去青州的原因吧。
她年輕眉眼中還存着未褪的稚氣,舉手投足間盡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面對世事,總将複雜的情況想得簡單,處理起來時,目光盡數聚焦于方寸之地,看不到藏在背後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