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看了幾秒,“像……被撕爛又揉成一團的舊地圖。” 這個答案有些出乎意料。
第二張,紅黑相間,像潑濺的顔料。
“油漆桶打翻了,潑在水泥地上,還沒幹透。”
第三張,大片模糊的灰色。
“……起霧了。很大的霧,站在山頂往下看,什麼都看不清。”
第四張,對稱的黑白圖案。
“兩座挨得很近的山崖,中間一條很窄的縫,光透不過來。”
第五張,動态感較強的線條。
“像……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電線,纏在一起了。”
第六張、第七張……他的答案開始變得多樣:枯樹扭曲的枝幹、破裂的玻璃紋路、翻開的書頁被水浸濕後的褶皺……
淩木敏銳地捕捉到一些共性:混亂(撕爛的地圖、打翻的油漆、纏住的電線)、隔絕/阻礙(看不清的霧、透不進光的山崖縫)、脆弱/破損(枯枝、裂玻璃、浸濕的書頁)。
沒有直接的戰争符号,但彌漫着一種不安定感和需要費力處理的狀态。
直到第九張卡片,那是大片水彩暈染開的、柔和的藍紫色。
淩木把卡片遞到他眼前。
袁朗的目光在卡片上停留的時間變長了很多。他微微向後靠了靠,眼神裡的審視淡了些,似乎被那團柔和的色彩吸引。辦公室裡很安靜。
“……像一片湖。”他開口,聲音比之前松弛了一點,“傍晚的湖面,很平靜。沒有風。”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感受那個畫面,“或者……一大片薰衣草田,陽光曬着的味道。” 這次沒有補充,也沒有試圖把它拉回“有用”或“危險”的框架裡。
淩木放下卡片,合上記錄夾闆。她沒有立刻分析,而是看着袁朗,目光溫和而直接:“感覺怎麼樣,隊長?沙盤也好,看圖也好,弄完這一通。”
袁朗端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口,才道:“有點……像被扒了一層皮?”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但眼神坦率,“不過,比對着毛線團強點。”
淩木也笑了,那笑意讓她臉上鋒利的線條柔和了幾分:“您這比喻,實在是真誠。”她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支在膝蓋上,姿态更放松了些,“沙盤裡那隻狐狸,睡得安穩,但挑了個有石頭擋着的地方,還是蜷着的。那些‘過路的’,看着分散,可四面八方都有,離得也不遠。您這‘安穩’,底下繃着根弦呢。”
袁朗沒否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玻璃杯壁。
“再看那些圖,”淩木繼續說,語氣是探讨式的,而非診斷式的,“撕爛的地圖、打翻的油漆、纏住的電線、看不清的霧、透不進光的縫兒、枯樹、碎玻璃、濕了的書……您看見的都是些費勁的事兒,東西壞了,亂了,看不清了,走不通了。這跟您辦公室裡跟那團毛線較勁,是不是有點像?”
她點了點他膝蓋上那點頑固的毛線碎屑,“東西本身可能不大,但‘搞不定’‘理不順’‘弄不好’這個感覺,很磨人,對吧?”
袁朗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沉默着。夕陽的光線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陰影。
他承認淩木說得對。壓力并非隻來自槍林彈雨。大隊的千頭萬緒,新人的磨合,鐵路的期望,戰友的托付,甚至……某些他自己都未必清晰察覺的、關于未來的思慮,都像那些墨迹一樣,混雜在一起,變成需要他費力去“看清”和“處理”的東西。
而“處理”本身,就是一種持續的消耗。那隻蜷縮的狐狸,或許正是潛意識裡對一點不被幹擾的“安穩”的渴望。
“至于那片湖,那薰衣草田,”淩木的聲音放得更輕緩,“您看見了,也感覺到平靜,覺着舒服。這很好。壓力再大,人心裡總得留一篇安靜的地方,能蝸居的地方,能想想‘薰衣草田的陽光味兒’。”
她指了指房間四周溫暖的日落色牆壁,“就像這屋子,鐵路大隊長讓弄的,可能你們會覺得有點‘不實用’,但有時候,人就是需要點‘沒用’的東西來緩一緩。繃緊的弓弦,也得松一松,不然真到要用的時候,” 她做了個輕輕折斷的手勢,“就危險了。”
袁朗擡起頭,看向淩木。她的眼神很清澈,沒有探究,沒有說教,隻有一種基于專業的理解和一種戰友式的、帶着點“你懂我也懂”的坦誠。
她說的不是大道理,而是把他自己投射出來的那些混亂、阻礙、脆弱和那一點對平靜的向往,清晰地擺在了他面前。這比任何數據都更有力。
他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肩膀幾不可察地松垮了一線,像是終于卸下了一點無形的重量。臉上慣常的那種帶着審視和玩味的表情淡去了,隻剩下一種深沉的、帶着點真實疲憊的平靜。
“淩木,”他再次叫了她的名字,聲音帶着點沙啞,卻有種幾乎是如釋重負的輕松感,“你這屋……能抽煙嗎?”
“抱歉隊長,規矩不能壞。”淩木笑了笑,然後從旁邊的抽屜裡拿出一大塊巧克力,推到他面前。
然後,她起身走到窗邊,把百葉窗拉開了一條更大的縫隙。傍晚微涼的風帶着青草的氣息吹了進來,沖淡了室内凝滞的空氣。
袁朗看着巧克力,有些哭笑不得。
“沒人說隻有小朋友才能吃甜的,再說了您也不過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孩……”淩木轉過身面對他,“而且從理論上來說,巧克力可以讓人感覺愉快。”
于是袁朗掰下一塊放進嘴裡。
窗外,營區的燈光次第亮起,遠處訓練場上的口号聲似乎也遠去了。
沙盤蓋布下,那隻蜷縮的狐狸依舊安靜。墨迹卡片上,那片藍紫色的湖水(或薰衣草田)仿佛也映着窗外的微光。診室裡,隻剩巧克力的甜味,和一種奇異的、緊繃過後的甯靜。
後來,A大隊的戰士們每個月都會收到一張來自木蘭的心理調查表,說是調查表也許不太合适,那些紙上面往往都是一些有意思的問題或者小測試,所以戰士們都很願意去填寫。
總會有人被叫到那件布置得很漂亮的心理咨詢室,不過那是一件很放松的事情,而且木蘭一定會給你一塊超級大的巧克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