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順應天命和抗逆天命,在這個時代裡哪個下場能稍好那麼一點,實在難說——就連天命本身也和被炮火熏黑灼傷的臉膛一樣颠沛流離。它究竟長什麼樣子,斯佩多自己沒工夫多想。
等到有大把時間去想的時候,已經記不太起來。
喝咖啡的時候他被碰到嘴唇的滾熱液體燙了一下。自己對疼痛還能夠有敏銳的反應,發現這一點是令人吃驚的,雖然說不上值得高興。他擡頭看看桌對面坐着的阿勞迪,猶豫要不要提醒對方小心,不過看阿勞迪小口啜得很安然,也就作罷。
“……隻有你自己過來?”
東邊日出西邊雨
CP:初代雲霧雲
阿勞迪聽見杯底扣在桌上的輕微一響。斯佩多的手指長長互相交叉,放在桌面,深木色襯出它們的白晰。對面的男人身子稍微向前一傾,他印象中的某些場景通過這個動作完成了瞬間重疊。那是斯佩多的習慣性姿勢,早年當大家圍成一圈開會的時候,阿勞迪便見過這樣的手型。事實上,在那種場合,盯着一個人的手是比較恰到好處的自然角度,且不易被察覺。他這樣做了若幹回之後,意識到自己能夠得逞的原因:斯佩多總會選擇和他相對的那個位置。
偶爾擡頭掃過去,卻也很少和對方的目光狹路相逢。斯佩多對會上的議題總是很專注,發自内心的那種,并不能通過他略顯輕浮的外貌判斷。也許還是那雙手讓阿勞迪能夠洞察這些,随着話題和斯佩多的思維,他能注意到在那些手指尖上停駐的細小顫動,這使它們就好像停在桌面的是一隻待飛的蝴蝶。而當斯佩多對什麼觀點提起興趣的時候,顫動便會停止,細長的骨胳在那下面醞釀力量。然後多半他就會聽見斯佩多開口說話。
“那些卑劣的東西,很快就有一天,我們會讓他們從偉大的國土上全都滾蛋!!”
袖章是刺眼的顔色,符号是富有煽動性的形狀,和這個人本身一樣。站在高台上,對黑壓壓的人潮擁有一個俯角的時候,力量和話語是向外噴湧的。阿勞迪的任務多半是注意場上的秩序,警戒某些可能存在的刺客,所以他站的地方總離斯佩多很遠。斯佩多并不是站得最高的一個,當然。隻是他漂亮而惹眼,皮靴制服,锃亮的腰帶,槍匣上锃亮的釘扣,穿得看似規矩卻總在某些邊角設計了勾引。阿勞迪穿過激越的人聲和手臂揮舞的叢林,看到斯佩多藍眼睛在台上亮如北辰,台下那些洶湧的狂熱燃燒在他眸子裡。
這個人總是要去翻天覆地的,阿勞迪想。和自己不一樣,也許不安分的激情的執狂的生活才承受得住他用身家性命來完成一場燃燒。
那個模樣的斯佩多像天空裡的煙火,循的是危險的軌迹,那種亮光美麗而不祥,永久的黑暗和大地的引力,拼命飛向頂點的人可曾預見得到?場外巡視的部下走進走出,有時阿勞迪彎腰傾聽他們的低聲報告,目光習慣性落向斜下方,他看見無數隻擠搡的沖動的不分青紅皂白的腳,足以把很多東西踏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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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了點頭,他又把咖啡送到嘴邊。斯佩多意料之中沒聽到他出聲回答,不過事到如今,某些詳情已經變得無所謂,于是隻是靜靜等着。
阿勞迪喝了一口咖啡,手臂垂下去,杯子便放在膝頭,他用手握着有溫度的陶面。這樣也許讓他看上去随意一些。但阿勞迪個人認為做出柔化氣氛的努力沒有什麼意義。他說:
“Giotto和高層争取過了。文件正準備批下來。……不僅僅是關于修改處分,還有關于如何向公衆重新表态。”
“那個人還是這麼努力啊,真值得敬佩。”斯佩多抿抿嘴角,劉海随之産生一道輕快似的搖擺。“我期待着組織的寬大~”
他的語調也是輕快的。
“對了,你進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那些抹在我家大門上的叫罵塗鴉……曾經我想過留着它們,沒準可以給Giotto或者二代三代什麼人看看。後來覺得那樣太——現在倒是真心舍不得擦掉了。”
阿勞迪沉吟了幾秒:
“……畫的水平看上去不怎麼樣。”
一句話居然逗得斯佩多哈哈笑起來。
“是吧?”青年揉揉顯得有些單薄的胸口,和從前一樣熨得很平坦的襯衫上出現了一些波紋。他擡起頭來時笑得有點孩子氣,如果說經年的折磨留下了什麼痕迹,那大概就是,他的眼睛變得平靜了,愈發亮。
“你還是那麼可愛,阿勞迪。而且都開始學會調侃了……”斯佩多盯過來,時間不長,又别開臉。他說,你看,我還沒有忘記怎樣去笑呢。
那年代對于斯佩多所居的職位,感到嫉妒懷疑的也不乏其人。他的來曆不明,手段雖合于衆議卻多有暧昧之處。敵意産生的原因其實很複雜,隻是斯佩多制人的手腕在無聲處藏有毒辣,行事即使受到非議,扳倒也不是那麼簡單的。等到領導層内部分歧也逐漸明顯的時期,就有人敢當面說些風涼話。
“臉蛋就能換飯吃的男人當然不一般啦……頭兒看上了也不奇怪。”
斯佩多的交疊的十指比平時更蒼白了些。流言蜚語他平素也就是一笑了之,此時反唇相譏的力道卻意外有些大:
“相信您隻是不夠努力,不然怎麼還跟我這種人坐在一起?”
大概火藥味是夠濃厚的,一桌人都被暗暗拖下水,可終究沒有鬧起來,也許因為坐在對面的是阿勞迪。他們至終沒再說話,到不歡而散的會後,斯佩多坐在那裡慢騰騰收拾東西,直等到阿勞迪最後一個走過他身邊。
“你信嗎?”他問。語氣暴露了不安,他的演技此前本是無懈可擊的。
“我隻信我親手通過情報确認的東西。”
話好像已經準備在那裡很久,阿勞迪走向房門,背後默然一陣,然後斯佩多哧哧笑了。
“那麼,你要不要……來确認一下?”
他轉過去,藍發青年的笑,罕見地沒有含着太多雜質。不知這是否錯覺,因為它無法被事實的結果所證明,但就和多年後被逗笑了的剎那一樣,隻這種瞬間,狂熱也好隐忍也好都褪去,那雙藍眸子裡,因為崩塌了一層東西,所以呈現出台風眼裡的安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