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發青年似乎興緻很好,對着一路的風景講解下去。
“那裡是樹街。歌劇院。正對着的是聖瑪麗廣場。16世紀建成的大教堂。接着是審判所,我可是它的常客了……”
“這一邊是矢車菊……嗯哼~還沒完全開……”
大概也知道阿勞迪不會有回答,斯佩多安于自說自話。偶爾阿勞迪發現他會側轉過頭,去瞥地上自行車投下的黑影,似乎是想悄悄确認小孩子有沒有從車上掉下去。斯佩多的半邊臉上嘴角彎彎,藍眼睛裡面閃着細碎的亮光。
“今天真暖和啊……”
在湖畔落了車,少年和男人一起遠遠看向那一望無際的水面。“對岸就是自由州哦,阿勞迪。”趴在高高的石頭圍欄上,斯佩多攏了攏飄散的頭發,語氣淡淡的。礙于身高,男孩正從欄杆的縫隙裡張望着湖上的汽船,仰起臉,對上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
“如果能去那邊,就沒有人管我們了。在那,一個人的過去怎樣是無所謂的。”
斯佩多歎了口氣。
“前提是……得像這些無拘無束的飛鳥一樣,長出翅膀……嗯?”
失勢者從感慨中回神,見阿勞迪正朝他張開兩隻手。
“怎麼?”
他一時沒能反應過來,阿勞迪堅持不懈地維持着這姿勢,凝視着他,高高地、小樹苗一樣舉着雙臂。斯佩多臉上的神色千變萬化。然後,一瞬間露出了令阿勞迪永生難忘的幸福模樣。
“啊啊!終于肯向我撒嬌了嗎!!!!好的好的~來~抱抱~!!”
小孩沒來得及對‘撒嬌’這詞皺眉,腳下已經離開了地面。藍發青年高興得像過節一樣,抱起他原地轉了兩圈,他不得不抓緊對方的前襟。斯佩多把臉貼上他耳際,呼呼地笑着蹭了他一下,一手托穩他,把他攏到了自己胸前。
這下沒有欄杆擋着他了。
“我還以為,你肯定再也不願跟我親近了……”許久斯佩多說。
少年靜靜地摟着斯佩多的脖子。他沒有去反駁。他沒想到一個簡單的動作讓對方多麼開心,他不知道,自己的原諒對另一個人居然如此重要。他以和斯佩多比肩的視野,重新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
我隻是,也想看看,
從你的高度,這個世界看上去是個什麼樣子。
***
“好可愛的孩子!”
金發青年咯咯笑着,從桌對面伸手過來摸了摸阿勞迪的頭發。阿勞迪對大人們這種表示慈愛的方式很不以為然,不過眼前的青年看上去很溫和,并不惹人讨厭。斯佩多坐在旁邊,托着下巴挑了挑眉梢。
“我家的小寶貝,當然不同凡響啦。”
名叫Giotto的男人對他的自誇未置可否,把裝着水果和糖的盒子遞到阿勞迪面前。“想吃什麼自己選吧~”
咖啡館的裡間裡暗暗的,遮斷了外面明媚的陽光。小孩伸手去拿一顆草莓,這時Giotto起身掩上了隔間的門。
“你瘦多了。說真的……戴蒙,我實在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裡的街上碰見你。”
青年以輕柔的擔憂神色望着斯佩多。
“我們以為你一直被軟禁在東區,可居然能到臨近西港的這邊來走動……你怎麼辦到的?”
斯佩多隻是苦笑了一下。
Giotto歎了口氣。“那之後一轉眼都四年了啊……”
“你們怎麼樣?”
“還行,大家都在湖那邊,現在風頭過了,偶爾也回來走動。這個咖啡館是科紮特家開的……哦對,他就快要結婚了……”
阿勞迪低頭不作聲地剝着花生,聽兩個意外重逢的舊交有一搭沒一搭交談。他沒有插話的立場,也好像天生缺乏這種欲望。嘎巴嘎巴地咀嚼着,他漫無邊際地想,幾年間自己的寡言,是不是變相促成了斯佩多的話簍子屬性,那家夥連洗澡叫他幫忙擦背的時候也依舊沒話找話……他又想起最近斯佩多不叫他幫忙擦背了……
這時候大人的話題似乎轉了個彎。
“Secondo……我印象中他是個很有權謀的男人。”
“顯而易見。”
斯佩多話裡有些許嗤笑的意思。他用手摩挲着咖啡杯的邊沿,“不過,我也并不指望這種關系帶來的好處能夠持久。”
“呐……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機會還是有的。讓我們來幫你想想辦法吧!沒準能搞到碼頭的通行證——”
Giotto的目光落到阿勞迪身上。“唔……這孩子……”
“沒關系,讓他聽吧。小家夥什麼都知道。”
金發青年嘴唇緊了緊,有些悲憫地看了斯佩多一眼,不過朝阿勞迪轉過去的時候,已經變回平靜的笑。“我在想,對小孩的盤查畢竟不是那麼嚴,可以的話……可以讓他常到這一帶來呀?”
“說起來……”
斯佩多也朝他看過來。阿勞迪看見兩雙眼睛都盯在自己臉上。
“這個叔叔的身手也很不錯的,什麼都可以讓他教你哦……願意嗎?阿勞迪。”
***
他說得對。
阿勞迪三天兩頭就往西港跑,并沒有遇到過什麼阻礙。科紮特的咖啡餐廳有個獨立的後院,他會在那裡見到Giotto,有時候還有别的一些人。跟東街的生活相比,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這裡的每個人好像都很願意過來摸他的頭頂。
Giotto有時會指導他格鬥技巧,然後驚奇地發現這孩子進步飛快。
“沒想到是這樣的個性呢,”他對再次找到機會過來的斯佩多說,他們正遠遠看着阿勞迪一個人在沙坑裡比劃,小少年的臉異常嚴肅認真。“和你一點都不——”
“一點都不像。這話我聽過好多回了,謝謝。”斯佩多接過話頭,“他是個小正人君子,而我呢是個無可救藥的下流胚……”在Giotto反對之前他擺了擺手,“這不重要。不過他倒是跟你挺親的。我嫉妒啦~”
“這孩子不認生。”Giotto滿心喜愛地看着阿勞迪一招一式,少年演練完畢,他鼓起掌來。斯佩多哼一聲:
“得了,從以前開始你就受小鬼們歡迎嘛,不像我是趕鴨子上架……他肯定喜歡你多過我。是吧阿勞迪?”
他對擦着汗走近的小孩問道。阿勞迪銳利地瞪了他一眼,走開了。
“你看——”
後方又傳來冬菇的哀怨,阿勞迪不理,Giotto笑彎了腰:“不,我覺得他是對你那結論有意見……說起來,”他壓低聲音,“接應的準備快要好了,日子到了會讓阿勞迪給你帶信的。”
“逃亡去自由州啊……肯定很刺激,他會喜歡的。”
斯佩多抱着雙臂,同樣笑着,卻有點寂寞。
“那個小孽障,大概上輩子不是我的情人,就是我的冤家。”
***
臨走前一天晚上斯佩多在收拾東西時翻出了那條舊圍巾。他懷念地看着它,“嗯哼~當初就是用這條圍巾把你給牽回來的呢。”
不過帶着也沒什麼用。
斯佩多把它扔到一邊,過了一會,發現坐在被窩裡的阿勞迪手裡正攥着它。
“親愛的,咱們得盡量少帶東西,否則會引起懷疑哦。”
阿勞迪一如既往沒吭聲,低頭用手在圍巾的絨毛上慢慢地摸着,斯佩多舒了口氣:睡不着?那就先想象一下逃出去之後你要幹什麼吧~阿勞迪看着斯佩多接過那條圍巾,重新塞進行囊裡。
于是他乖乖躺下阖上眼睛。斯佩多的嗓音慢慢像催眠曲了。
“想吃什麼,想去哪玩……”
那些,都沒所謂。
我想呆在能看見你的近旁。
可是現在我們就已經在一起了。阿勞迪覺得,在不在自由州,也許并沒什麼太大的不同。
出發前他在做着最後的檢查,屋子拉着窗簾,斯佩多站在窗邊,撩起縫隙朝外看了好一陣。他于是也走過去,但斯佩多馬上把窗簾放下了。
“阿勞迪……”
藍發青年蹲下身,用手攥住了他的肩膀。
“我先出門,你随後再出來,等到太陽落山。”斯佩多的眼睛像星星一般,照着他,經年的寒意依然沒有褪盡,似乎在那雙眸子深處蜷伏。阿勞迪覺得肩膀被摳得有點痛,皺了皺眉。
也許是在他神情中看到了疑惑,斯佩多呼呼地笑了,把額頭貼過來抵着他。
“這是計畫中的,分開行動不會引人注目……我會先到碼頭那裡等着彙合的哦,Giotto在咖啡店接你,拿好這個,到了就交給他。”青年把一個小包裹放進他懷裡,手臂仍然攏着他,眉眼間仿佛掙紮了一陣,然後勾勾嘴角:
那,出發之前,阿勞迪就親我一口——啊痛!
男人捂着腮幫站起來。“打人比以前更狠了……真不該讓Giotto教你……”
斯佩多轉身的樣子,讓阿勞迪想起自己父母被帶走那天,和那天一樣,門吱吱呀呀地在面前合上,預示此前的時光就此落鎖,生命中巨大的變動從這裡開始。但他說不清眼下的感覺中有多少算得上是期待。
他長了這幾年,記憶已不再是一片空白。
這一夜的天空,比所有的夜晚都要亮。小心地留意四周,少年帶着包裹走上了街道。他最後看了一眼仍然亮燈的門柱,DSPADE,名牌上的名字,這個人現在應該已經在碼頭等着他了。
心髒咚咚地跳個不停。
他盡量快地穿越那些大街,路燈模糊地在頭頂一閃而過。湖畔的潮濕氣味似乎老遠就聞得到,阿勞迪望望四周,并沒有人跟蹤上來。他不禁希望自己的腳步聲再大一些,那樣就能掩蓋他越來越快的呼吸和胸口的跌宕。
咖啡館門口不遠的樹蔭裡,金發青年正徘徊着。阿勞迪朝他奔跑過去,Giotto馬上發現了他,露出驚異的表情。
“阿勞迪!!”
男人伸出手想要過來拉他,眼神卻有點不安。
“……戴蒙怎麼沒和你一起?”
阿勞迪的眼前突然旋轉開來。
***
Giotto接下來說什麼,完全聽不見。
他隻看見青年的嘴唇在動,臉上一片焦急,從咖啡館裡出來、戴着鴨舌帽的紅發男人跟他快速講着什麼。
阿勞迪完全聽不見。
孩子手裡的包裹變得沉了起來。他在周圍無法分辨的嗡嗡聲中下意識地打開了它,裡面是自己的一些貼身東西,還有一張折疊的信紙。阿勞迪機械地拆開那張薄紙,上面隻寫了一行字。
『這孩子就拜托你了。』
***
獨自一人全速奔跑的時候,少年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
這時候終于沒有東西能攔住他,碼頭的哨卡不能,酒吧的暗門不能,Giotto他們的呼喚不能。
斯佩多愚蠢的自我犧牲也不能。
“樹街。歌劇院。正對的是聖瑪麗廣場。”
就好像、那個人在他耳邊重複一樣。
“16世紀建成的大教堂。接着是審判所。”
他跑得快要燒成一陣風,看那邊,矢車菊全開了,郁金香的海洋在月光下翻着波浪,斯佩多說,他比較喜歡那種紫色的,它們搖曳着,在道路兩側守望,歌唱。
“我可是那裡的——常客——”
刺眼的燈光下面,斯佩多像個國王似的坐在那裡。青年頭發濕潤,臉上滲着汗水,白得不正常。他那件花邊衣裳依舊看起來和馬戲團一樣,嘴角揚得很壞。
“嗯呼呼……先生們,我确實沒什麼要交待的了。”
藍眼睛冰冷刺骨地朝審判席上掃着。
“不過,比起在我家附近轉悠埋伏,或者以私人身份來參觀我的卧室,我倒更喜歡您們以公事的名義來砸爛我的房子。”
“你這是什麼意思。”主審斥問道。
“天知道。”斯佩多淡漠地移開目光。黑頭發的眼睛如鷹隼的Secondo坐得很遠,從審理委員會的層層坐席後方,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簡單地碰了一下。男人攥緊拳頭,沒有說什麼。
“那麼,對于戴蒙斯佩多的可疑行為——外面在吵什麼?”
不用人回答了。犯人刷地站了起來。他難以置信地瞪着騷動的來源。門在喧嘩中被擠開了,他看見熟悉的灰銀色的短發在圍堵的數雙手腳之間綻開着。
“不……”
撕扯中阿勞迪聽見耳邊尖銳的炸響。“把這小崽子拖出去!快!!!”
下一個成年人的手掌朝他捂過來的同時,他從衣袋裡掏出了那把刀,斯佩多曾經用它輕而易舉射中挂曆上的日期。他在窒息的邊緣盲目地舉起它,以格鬥的技巧和這個年齡最勇敢的力氣揮出去。
“不!!!”
他聽到鐐铐一下子喀啦啦地、吓人地響了起來。斯佩多朝他撲過來,不知是想阻止他還是掩護他,但又被強行按回了椅子上。阿勞迪看見了,就要到達那個人身邊了,有什麼腥熱的東西濺到了阿勞迪的手臂上。男孩在号叫聲和陡然變大的按壓中使勁朝前擡起眼睛。但利器的使用讓成人們捕捉他的動作不再留情了。
“該死的臭小子!!!”被劃傷的男人恨恨地罵着,一腳朝他踢去。斯佩多臉上的最後一點血色也沒有了。
小孩子的身子飛出去,猛地撞在了桌角上,又跌到地上。
肋下一陣鑽心的疼,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正順着喉管往上湧,阿勞迪的牙快要咬碎,讓自己絕不發出呻/吟,可是他卻忽然被那幾乎沙啞的呼喊吓住了。
“不、不不……别……請别……!!”
斯佩多從未這樣跟人講過話。
“别碰他……别動那孩子!!!”
他聽見魚死網破的、撕裂般的凄厲叫喊。
“阿勞迪……求你們……求你們——殺我吧!!!殺了我吧!!!!!”
不要。不要再說了,不要讓我聽見,斯佩多,不要這樣哀求,那不是你該發出的聲音,那不是你該跪的地方!!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那聲音壓塌了,他不知道錯的是斯佩多還是自己,代替自己那常年疏于使用的喉嚨,斯佩多是不是付出了過多,多到他不願接受的代價?
潘朵拉盒子
從外面阖上
你不懂得啊
誰都沒看見過的
我的 “希望”
就關在這籠子裡邊
阿勞迪眼前昏黑,用手撐了一下地面。血絲從嘴邊滴落到了他的腳背上。他一瘸一拐地,但還是堅持走向那道燈光下面,讓斯佩多可以抱住他。藍發青年停住了,不再呼喊,他漸漸平靜,昔日的鋒利逐漸回到蒼白的臉上。人們退後了,槍在上膛,但Secondo擡起手喊了聲“且慢”。誰也不說話,斯佩多腳腕上喀嚓一響,鎖鍊斷開了。斯佩多的右眼裡有什麼在灼灼的亮。
你看,像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那樣,像我打完了架回家路上那樣,我們還能把身體挺直,不歪斜不倒下。站起來……像個貴族一樣……斯佩多,站起來……就到最後了……
***
阿勞迪爬起來,天早就大亮了。他記得在從前,自己望望旁邊鼓鼓囊囊的一堆被褥,逐漸清醒的腦海裡就會慢慢聯想到正在冬眠的熊。
阿勞迪從斯佩多一動不動的尚且溫熱的臂彎裡爬起來。
他伸手去推斯佩多。他記得在那時,隻能看見被子裡露出一撮亂翹的藍色頭發,好像草叢,自己伸手去推,那座被子山就會發出哧哧的笑聲。
小孩子加大了推搡的力度,試圖把對方喚醒。他繼續不停地推着,不時用手背擦掉眼睛裡浮上來的水。他記得在那時,笑着的人終于從底下露出臉來,眼皮還是沒有睜開,說,阿勞迪親我一口的話,我就起來。
那樣做你就會起來的吧?
于是他俯下身,向着斯佩多熟睡似的臉頰,吻下去。
E N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