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和七年,賀朝,定州城。
暮春最後一場靜風掠過泗京城的十裡荷塘,卷起流蘇樹上細碎的白花。纖薄如绡的花瓣簌簌墜落,在池面鋪成流動的雪緞,又被泛起的微波推向遠方。
烏金子繁花勝雪,細楔形的花瓣在午後驕光之下泛着瑩潤的色澤,如同失手打翻的玉屑。
荷風穿廊過戶,掀起繡着金線的紗幔。歌姬的琵琶聲混着酒香從畫舫飄來,貴女們執團扇掩面輕笑,鎏金馬車碾過青石闆路,留下串串清脆的銮鈴聲。
此刻,泗京城内槐夏風清,簾卷荷花香。
然而,百裡之外的定州城,卻是煉獄般的景象。
疫病肆虐三月有餘,昔日熱鬧的街巷如今屍骸枕藉。城門口堆積的屍首來不及掩埋,腐爛的皮肉上爬滿綠頭蒼蠅,惡臭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草棚之下,早已擠滿面色青灰的病患。
他們空洞的眼睛麻木呆滞,隻是沉默地望着漏雨的棚頂,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喘息。
無人認領的屍體隻能用草席匆匆遮蓋,不經意處,還露出青紫色的腳趾,那是死亡逼近的氣息。
“娘親...醒醒...”
瘦成皮包骨的孩童搖晃着婦人僵硬的軀體,幹裂的嘴唇滲出鮮血,猩紅之下,又見斑駁的血痂。
藥鋪早被洗劫一空,連裝藥的陶罐都摔碎在街上,唯有城牆縫裡新發的嫩葉,還殘存着些許惹眼的生氣。
破敗的屋棚内,崔瓷正俯身為一位瘦弱女子喂藥。
白紗遮住了她大半面容,隻留着一雙帶有焦急的眼睛,俯身時,露出後頸一抹白皙的肌膚。
她的指尖沾上深褐色的藥汁,腕間玉镯随着動作時不時晃動,在昏暗的棚内劃出細碎的流光。
“含住這參片。“
她将最後幾滴藥汁倒入女子口中,聲音清淩,如山澗落泉。
“苦了點,保命要緊。”
未等起身,一道聲音穿了過來。
“姣姣!”
聽見這聲呼喚,她匆忙放下藥碗。
提着沾滿泥污的裙擺小跑時,發間木簪滑落半截,鴉羽般的青絲頓時瀉下一縷,她卻顧不得整理。
繞過七個橫躺着的病患,又踩過三處積着雨水血水的窪地,她終于來到棚屋東角的那處矮榻前。
張雲中正在給一個孩童施針。
老者銀白的鬓角被汗水浸透,紮針的手指卻穩如磐石。
見崔瓷過來,他頭也不擡地遞過一包藥粉:
“兌三碗水,文火煎成一碗。”
她道:
“師父,疫情可有好轉?”
崔瓷接過藥包時,指尖在老者腕間不經意地一搭,探出其脈象虛浮,大抵是連日出診累着了。
鐵鍋裡熬煮的黑褐色藥汁咕嘟冒泡,升騰的熱氣在悶熱的五月天裡更添幾分燥意。
張雲中抹了把汗,終于露出半月來第一個笑容:
“今早埋了最後一批死者。新發病的則是少了七成。”
他忽然凝視少女蒙着白紗的臉,問道:
“用流蘇花配龜甲的方子,真是你在醫書上瞧見的?”
崔瓷正攪動藥汁的竹勺微微一頓。
她當然不能說,那是千年後現代醫學的知識。
意外穿書前,那個熬夜讀《傷寒論》的深夜,作為主治醫師道父親揉着她頭發說的話猶在耳邊:
“姣姣記住,肺痨陰虛,當以養陰清肺為要。”
她眨眨眼道:
“是《本草拾遺》裡的偏方。”
面紗下的姣好容顔若隐若現。
“師父不是說,治病如用兵,有時奇兵反能制勝嗎?”
老者撚須大笑,笑聲驚起棚外幾隻烏鴉。它們撲棱棱飛過屋檐,落在對面客棧的飛檐上。其中一隻偏頭啄了啄羽毛,血紅的眼珠倒映着閣樓窗隙裡一閃而過的玄色身影。
閣樓内,陽光透過桑皮紙糊作的窗棂,在地上烙下菱形的光斑。
高塔逼仄陰暗,那人卻偏要隐在那陰影裡,修長的手指還打着圈地摩挲桌上的青瓷茶盞。
茶湯早已冷透,浮着的茶沫仿若死去多時的魚鱗。
“龍鳳團,也不過如此。”
他薄唇輕抿,喉結随着吞咽微微滑動。玄黑錦袍上的金線暗紋在逆光中忽明忽暗,仿佛活過來的蟒蛇纏繞其上。
副将閻泱立即單膝跪地,鐵甲碰撞聲在寂靜的室内格外刺耳:
“屬下罪該萬死!敬亭綠雪在鄞州驿站就...”
對面那人則是截了他的話:
“罷了。”
被稱為千歲的男子擡手打斷,腕間露出一截紅繩。
其餘侍衛聞聽此言,如蒙大赦,趕忙倒着退出房門時,有人不慎踩到自己的佩刀,頓時面如土色,更是恭謹地退了出去。
待屋内隻剩二人,上位者冷峻的眉目忽然松動:
“阿泱,你我乃堂兄弟,不必如此。”
他指尖輕輕敲擊案幾,節奏竟與遠處崔瓷搗藥的聲響微妙重合。
閻泱正要換茶,卻見千歲忽然起身。
玄色衣袍輕掃過地面塵埃,他立身停在窗前,目光穿過紛飛的柳絮,落在那個白色身影上。
“玉面菩薩...”
低語聲裡含着譏诮,像是孩童發現有趣的玩物。
他看着那女子為老婦揩去嘴角藥漬,看着她在孩童掌心放上饴糖,看着她面紗被風吹起時慌忙按住的小動作。
那麼鮮活,那麼愚蠢。
閻渙忽然覺得胸口發悶。
這感覺太過陌生,讓他下意識按住心口處。
二十七年的人生裡,他早已見過太多生死,兒時父親曝屍街頭的模樣,比定州街頭的死人堆更令人作嘔。
這個所謂的菩薩,難道真以為幾碗湯藥就能對抗命運?
靜風漠然,自屋棚下川流而過。
崔瓷面上的白紗險些掀起,她慌忙以小臂壓了下去,擡頭間,不巧與他對望了漫長的一瞬。
四目相對的刹那,她看見閣樓窗口掠過的黑影,恍惚間竟對上一雙泛着冷光的狐狸眼。
像雪地獨行的狼,又像廟堂之上,俯視衆生的神像。
“姑娘?”
老妪的呼喚将她拉回現實。
待她再擡頭時,窗前已空無一人,唯有烏鴉的羽毛緩緩飄落。
當夜,崔瓷燃起燭火,靜坐于案前,小心寫下了一個名字:
閻渙。
筆尖走過最後一劃時,羊毫筆忽然毫無征兆地折斷成兩截。
墨汁濺在宣紙上,像極了原著裡描寫的那場大戰中,策勒格日胸口洇開的血花。
她盯着那團墨漬發呆,直到燭火爆出燈花,這才将她驚醒。
崔瓷緊緊盯着紙張,直到墨迹完全幹透,筆墨走過的字痕微微皺起,勾勒出她心中,這個男人複雜的一生。
她又想起了自己穿進《奸佞》小說裡的荒唐事。
兩個月前,她還是現實世界裡剛畢業的一個普通人,崔姣姣。
中文系剛畢業,她待業在家,偶然發現了這本小說,驚奇發現女主的乳名和自己一樣,就一口氣讀完了全篇。
可一覺醒來,她竟莫名成了書中女主,賀朝長公主崔瓷。
原著裡,崔這位名喚崔瓷的女子一生坎坷,其悲喜的軌迹可謂清晰地令人絕望。十五歲被指婚草原懷朔部的左賢王策勒格日,五年後因丈夫戰敗被殺,自刎殉情。
“難道真要按劇情死一次才能回去啊…”
她摸着脖子,不禁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