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入這本書中之時,她還以為自己身在夢中,覺得十分新奇。可幾日過去,這位不被待見的外放公主過得實在可憐,她不想玩了,卻發現怎麼也走不了。
崔姣姣本當它是個茶餘飯後的消遣讀物,可越看下去,心就越跟着書中的節奏不斷跳動。
書中,男二閻渙是威震四海的帝師千歲侯,他手段狠辣,親兵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幾次大戰皆是滿城屠盡,血染江河,刑罰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于是乎,他憑着過人的謀略和幾乎無情無義的心髒,一步步殺到了最高的那個位置上。
最終,身為草原之王的男主敗給了他,戰死沙場,女主崔瓷深愛丈夫,無法獨活,便一把長劍自刎,鮮血凝結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之上。
随着閻渙的一把火,一切都化成熊熊烈焰之下的一把灰燼。
在外人看來,他當然是書中曆史下的奸臣,所有人都盼着他死無葬身之地,好叫這殷紅的長空重回甯靜。
可身為現實世界的局外之人,崔姣姣卻獨獨為這個萬千讀者唾罵的奸佞心痛落淚。
衆人隻看到他雙手染血殺紅了眼,卻不曾憐憫他那荊棘叢生的帝王之術下,腥風血雨的童年。
想到此處,崔姣姣模糊了雙眼,伸手去擦,淚水浸潤了宣紙,化開了他的“渙”字。
渙之一字,意為離散,而他的乳名,又恰喚“将離”。
而為他取名之人,是他一生的痛。
在這本小說的世界裡,若非崔姣姣意外而來,除卻他自己,世上幾乎再無人知曉。
半月前,崔姣姣曾認真梳理了一遍書裡的劇情。
書中的崔瓷十五歲被帝王指婚聯姻草原,嫁給了彼此一見鐘情的男主策勒格日,可在那之後,不到五年就因為那場大戰自刎了。
想起策勒格日,崔姣姣的腦海中突然浮現起一個月前的一幕來。
那馬上男子意氣風發的模樣,真可謂一句,公子世無雙,怪不得小說裡的崔瓷會和他一見鐘情。
如今,她已然走過了崔瓷與策勒格日初見的情節,接下來的一切,難道都無法扭轉,隻能按照原書的劇情走下去嗎。
她抱着試試看的心态,故意拖延返京日程,途中路遇定州疫情肆虐,便暫且留在定州,幫助百姓抗疫。
現在看來,似乎也沒有什麼懲罰。
銅鏡裡,映出崔瓷尚顯稚嫩的臉。
望着銅鏡裡還未全然褪去稚氣的模樣,明豔的容顔卻已初顯。崔姣姣用手背貼了貼自己的面頰,微涼的溫度定了她的心神。
一雙杏眼明眸閃爍,她透過鏡子,不知是否正與真正的崔瓷有一刹那的心意互通。
“崔瓷。”
她對着鏡中的自己輕聲道:
“我們一定要活到最後。”
崔瓷鼓勵自己,無論如何,在這本書的世界裡,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活着,活下去。
躺在床榻上,崔姣姣用被子将自己罩了起來,不知輾轉了幾番,這才終于睡了過去。
夢境來得猝不及防。
“姑娘,你沒事吧?”
“實在抱歉,是我的快馬驚到姑娘,姑娘可有受傷?”
她看得真切,少年鮮衣怒馬,高紮着的馬尾發間,還編了幾串獨屬于部落習性的小辮子。
是他…
策勒格日,未來的草原之王。
窄袖白衫不染雜塵,一條虎皮制成的帶子從他的左肩繞過,系在腰上,澄明的眼睛為他添上驕傲之色,似乎崔姣姣能夠透過他,窺見一分小說裡,年輕的草原王縱馬奔騰的模樣。
“我叫駱漴,敢問姑娘芳名。”
不等崔姣姣回答,夢鏡的圍牆卻轟然倒塌,策勒格日被柔光包裹的身影頃刻不見,轉瞬成了一片廢墟荒地。
草原大火燒得格外真實,熱浪灼痛了她的睫毛,濃煙不由分說灌進喉嚨。
她看見閻渙站在火場中央,黑袍被熱風掀起,露出腰間一道陳年疤痕。
那是原著沒寫過的細節,卻在她的夢裡清晰得可怕。
尖叫聲響徹雲霄,周遭的砍殺聲卻将她絕望的呼喊全然掩蓋,戰争之中,一人的悲哀不過一粒塵埃。
崔姣姣狂奔而去,她大聲地哭喊着,朝向閻渙的方向而行,可他隻是一身血染的黑袍,立在隻剩灰燼的草原之上,背對着自己。
“閻将離!”
她聲嘶力竭,隔着一個不存在的世界,向他求告。
不知是否真的感應到她的痛,閻渙竟真的回過神來,側了身子朝着崔姣姣的方向矗立着,俨然一顆千年不倒的枯樹,泥土之下的根木盤根錯節,心卻早已枯萎涼透了。
他張了張嘴,呢喃着什麼,可崔姣姣聽不到。
她無助地被隔在原地,看着天空被閻渙的兵馬殺成了可怖的血色。
厮殺聲不絕于耳,她最終無力地跪坐下去,淚眼婆娑,深深地望着他,望着那座屹立不倒的險峰。
不是的…
你不該是這樣的。
一把劍不知何時握在手上,周圍似乎現出鬼魂幽冥的尖叫,催促着她自我了結,逼迫她放棄再活一次的權利。
她死死握着長劍,用盡全力将那磨得發亮的劍狠狠甩了出去。
“我憑什麼要按你寫的去做!”
崔姣姣全身抖動起來,一陣天旋地轉後,猛地睜開了雙眼,呼吸還急促地喘息着。
“”閻渙左腰處有三寸舊傷。”
驚醒後,她在紙上匆匆記錄。
“疑為幼時…”
寫到此處,她突然頓住了,一滴汗落在“幼”字之上,暈開成了模糊的淚痕。
張雲中推門送藥時,正看見她對着銅鏡發呆。
鏡中少女眼下帶着些烏青,眼神卻很是清明。
“把藥喝了。”
老者把藥碗擱在案上道:
“你可知,這方子多難配?光犀角就…”
話未說完,崔姣姣打斷道:
“師父。”
崔姣姣突然打斷,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銅鏡邊緣:
“若有人注定要下地獄,救他,是不是違逆天道?”
老者聞言,忽而放聲大笑,笑聲震得藥櫃上的陶罐叮當作響。
“丫頭,閻王殿前,哪裡分什麼天道人道?”
他忽然壓低聲音。
“不過,那位千歲侯的事,你還是少打聽。”
崔姣姣指尖一顫。
她分明沒提閻渙,師父怎會知曉?
她用衣袖擦了擦面上和頸間的汗珠。
腦海中,夢裡閻渙伫立在草原上的那個回眸,她怎麼都忘不掉。
是得意忘形嗎,還是屈辱還清後的酣暢淋漓。
沒有,全都沒有。
她隻看到了一個被世人懼怕之人最後的眼神。
隻有一瞬,她卻讀懂了他的悲。
他扒光了全部的荊刺,卻發覺,自己也不過是一顆早就枯死的樹幹而已。
崔姣姣靜靜地想着,她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活着。
隻有改寫崔瓷早殇的命運,才有可能牽動其他人的生命軌迹有一并更改的可能。
可是閻渙,或叫你将離,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我又真的能改寫這一切嗎。
窗外忽然雷聲大作。
暴雨傾盆而下,沖刷着定州城的每一條街巷。
血水混着雨水流入溝渠,帶着無數未說完的故事,永遠消失在黑暗的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