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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玉面療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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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勝長夏,長夏勝冬。

定州的六月,天光灼烈,蟬鳴聒噪。肆虐近兩季的肺痨終于止息,街巷間卻仍彌漫着一股藥苦氣,混着夏日的燥熱,壓得人透不過氣。

閻渙立在客棧閣樓的窗前,指尖摩挲着袖口金線繡的芍藥紋。

閻渙原是請了恩假回夏州故鄉祭祖,因他名聲實在不好,朝中又樹敵頗多,此行便隻帶了堂弟閻泱在内的五六名近衛。

本是一路東北而行,前幾日就該回到泗京千歲侯府上的,趕巧定州肺痨蔓延,他這才于客棧歇腳。

他本該早已回到泗京,偏巧途經定州時疫病橫行,隻得滞留于此。

留宿之時,掌櫃的見這一行人皆是黑衣束袖,殺氣四溢,便猜到了為首的這黑袍描金繡了芍藥花的公子定然出身不凡。本是收拾出一間上好的廂房,偏閻渙隻想要那久無人去的閣樓裡擠着。

他哪裡知曉,閻渙是極怕死的。

“千歲,夜深了。”

身後傳來堂弟閻泱低沉的嗓音。閻渙未應,目光仍落在遠處黑沉的天際。

他怕黑。

自八歲那年起,長夜于他便是啃噬心骨的惡鬼。

父死母消,偌大的節度使府一夕之間坍塌如塵,留他獨守空有虛名的“承恩侯府”,聽風聲嗚咽如泣,看燭火搖曳似鬼影。

如今,閻渙雖已位極人臣,夜裡卻仍需一盞青油長明燈,方能合眼。

多日來屈居逼仄的閣樓裡,他也有些悶了。這夜未眠,閻渙見一旁的堂弟好容易入睡,也不想打擾,隻喚了門外守夜的兩個守衛陪着,到外面走一走。

“出去走走。”

閻渙忽然開口,嗓音冷冽如刀。

來了這些時日,倒是頭一回長街散步。近來疫病稍退,各家各戶都緊閉門窗,唯恐瘟疫卷土重來,月下無人,倒是成全了閻渙的心意。

近衛欲言又止,終是沉默地退至一旁。另有兩名近衛緊随其後,三人踏着月色步入長街。

他于世間漂浮二十八載,到頭來卻連一個希望他活下去的人都沒有。

“千歲,夜裡風大,不如早些回罷。”

閻渙頓住步子,一旁剛開了口的近衛立刻抱拳,單膝跪地,挺直了身闆道:

“屬下多嘴了,千歲息怒。”

閻渙擡頭望月,心中怅然,不知颍州的芍藥花何時還會再盛開。

“罷了。”

他擺擺手,近衛迅速起身,再度回到他的身側。

閻渙回身,朝着客棧的方向緩步走回。

疫病初退,百姓仍緊閉門戶。夜晚的石磚地觸手生涼,他踏着步子,一雙南錦做成的靴履于衣擺下時不時顯現出星辰般的晶點。

這是朝貢的物件,滿賀朝除了少帝崔宥的國庫裡有幾匹,唯一的一塊料子,都被閻渙踩在了腳下。

“誰在那!”

近衛一聲厲喝打破寂靜。

屋頂黑影驟現,刀光如雪劈落。

又來了。

閻渙眼皮一掀,隻歎這些刺客,不自量力。

他步子一緩,隻聽身後簌簌疾風擦過脆葉,一陣呼嘯自耳旁穿過。閻渙一個急轉身,一個渾身包裹得不留縫隙的黑衣人便是當頭劈下一劍。

閻渙長臂擡手擋在臉前,隻覺寒光乍現刺亮雙眼。

空手接了這一記,閻渙不由得發出一個悶哼。他側身避過,袖口仍被利刃劃開一道裂痕。

刺客見一擊不中,劍勢愈發狠辣,卻見閻渙冷笑一聲,反手一記鞭腿直擊其腹。

“噗——”

刺客嘔血倒飛,還未落地,一柄長劍已貫穿其胸腹。

葉片疾馳之聲攜風而過,黑衣人低頭看了看腹部刺入的長劍,怒目圓睜向後倒去。

“能傷孤一劍,你也算死而無憾了。”

閻渙垂眸睨着地上抽搐的黑衣人,語氣淡漠如觀蝼蟻。

“閻王…你不得好死…”

他擡了擡手,長劍此時于他而言已沉重不堪,他終究還是松了手,在夏夜裡不甘地咽了氣。隻是那雙裸露在外的雙眼仍舊瞪得極大,瞧久了,讓人脊背發涼。

閻王。

那是民間百姓和諸國中人私下給他取的名字。

倒是合适。

畢竟他雙手染了不知多少人的血,于百姓而言,早便成了自地獄而來索命的閻王爺。

他拂袖轉身,傷口滲出的血珠墜地,在青石闆上綻開暗紅的花。

兩名近衛抱拳跪地,直言求千歲爺降罪,罰二人失職之過。要知道,閻泱守在他身側之時,他從未添過任何傷痕,經此一事,便是閻渙放過了,閻泱也必不會輕饒。

“起來。”

侍衛執意不從。

“去請個大夫來,孤要包紮。”

閣樓内燭火幽微。

近衛趕忙領命,其中一個匆匆而去,留一人護送閻渙回了閣樓。

果不其然,閻泱驚醒見堂兄不在,正要出門去尋,便見近衛護着負傷的閻渙回了來。不待近衛告罪,閻泱已拔劍相向,一副要近衛償命的架勢。

“好了。”

閻泱依舊固執地立在原地。

“都是孤親手帶出的親兵,莫要刁難,他也是為追刺客才讓那人鑽了空子。”

聽罷,閻泱才收刀入鞘,叫那近衛回泗京領二十軍棍的罰,又擺手叫他出去了。而後,見閻渙不語,閻泱又至其身側,問道:

“千歲可查問了刺客底細?”

閻渙抿了口冷茶,芳香入喉。

“你覺得呢?”

閻泱後知後覺住了嘴。

這位千歲侯是從不探問刺客是由何人指使的,每每遇刺,便是一劍封喉,直取性命。并非為了什麼旁的緣由,隻是盼着他死的人連衽成帷,早便不必追問。

“千...大人。”

門外叩門聲起,打斷二人思緒。

閻泱問何事,近衛便答,張郎中還在照料未痊愈的病患,暫時無法離身,便遣了女徒前來,為大人治傷。

閻渙聽見女徒二字,腦中不由得顯現出她的身影來。

片刻後,木門吱呀輕響。

一道素白身影踏入屋内,藥箱擱在桌案時發出細微碰撞聲。

閻渙擡眼去瞧,見來人身量纖瘦,白紗覆面,唯露出一雙清淩淩的杏眼,像一泓凍在春寒裡的湖水。

“姑娘請。”

閻泱側過身來讓路,而後退到房門外,與其餘侍從一并守在閣樓之外的廊上。

崔姣姣提着一個藥箱走近,隻見本就無甚光亮的狹窄房間内,高大的男子端坐桌前,燭火幽幽照亮他周圍的幾寸天地,映得他的臉模糊不清。

“我為大人上藥,還請大人将傷口示出。”

崔姣姣提了下裙擺坐在木椅上,又将藥箱擱在桌上,拉開抽屜的時候,她餘光瞥見面前這人渾身繃緊了些,眼神不經意間緊盯着藥箱處,似乎在警惕什麼。

這人,真是奇怪。

女子嗓音清潤,指尖利落地拆開染血的袖布。

多少年了,他還是改不了這毛病。

“姑娘不怕?”

他忽然開口。

“怕什麼?”

她頭也不擡,帕子蘸了清水,小心擦拭他臂上傷口,繼續道:

“劍傷?血?還是……”

話音戛然而止。

姣姣不知面前這人是何身份,秉持着不作死就不會死的原則,連擡頭多看他一眼都無。隻是不知曉處,閻渙擡眼打量着她,這位新得美譽的‘玉面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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