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勝長夏,長夏勝冬。
定州的六月,天光灼烈,蟬鳴聒噪。肆虐近兩季的肺痨終于止息,街巷間卻仍彌漫着一股藥苦氣,混着夏日的燥熱,壓得人透不過氣。
閻渙立在客棧閣樓的窗前,指尖摩挲着袖口金線繡的芍藥紋。
閻渙原是請了恩假回夏州故鄉祭祖,因他名聲實在不好,朝中又樹敵頗多,此行便隻帶了堂弟閻泱在内的五六名近衛。
本是一路東北而行,前幾日就該回到泗京千歲侯府上的,趕巧定州肺痨蔓延,他這才于客棧歇腳。
他本該早已回到泗京,偏巧途經定州時疫病橫行,隻得滞留于此。
留宿之時,掌櫃的見這一行人皆是黑衣束袖,殺氣四溢,便猜到了為首的這黑袍描金繡了芍藥花的公子定然出身不凡。本是收拾出一間上好的廂房,偏閻渙隻想要那久無人去的閣樓裡擠着。
他哪裡知曉,閻渙是極怕死的。
“千歲,夜深了。”
身後傳來堂弟閻泱低沉的嗓音。閻渙未應,目光仍落在遠處黑沉的天際。
他怕黑。
自八歲那年起,長夜于他便是啃噬心骨的惡鬼。
父死母消,偌大的節度使府一夕之間坍塌如塵,留他獨守空有虛名的“承恩侯府”,聽風聲嗚咽如泣,看燭火搖曳似鬼影。
如今,閻渙雖已位極人臣,夜裡卻仍需一盞青油長明燈,方能合眼。
多日來屈居逼仄的閣樓裡,他也有些悶了。這夜未眠,閻渙見一旁的堂弟好容易入睡,也不想打擾,隻喚了門外守夜的兩個守衛陪着,到外面走一走。
“出去走走。”
閻渙忽然開口,嗓音冷冽如刀。
來了這些時日,倒是頭一回長街散步。近來疫病稍退,各家各戶都緊閉門窗,唯恐瘟疫卷土重來,月下無人,倒是成全了閻渙的心意。
近衛欲言又止,終是沉默地退至一旁。另有兩名近衛緊随其後,三人踏着月色步入長街。
他于世間漂浮二十八載,到頭來卻連一個希望他活下去的人都沒有。
“千歲,夜裡風大,不如早些回罷。”
閻渙頓住步子,一旁剛開了口的近衛立刻抱拳,單膝跪地,挺直了身闆道:
“屬下多嘴了,千歲息怒。”
閻渙擡頭望月,心中怅然,不知颍州的芍藥花何時還會再盛開。
“罷了。”
他擺擺手,近衛迅速起身,再度回到他的身側。
閻渙回身,朝着客棧的方向緩步走回。
疫病初退,百姓仍緊閉門戶。夜晚的石磚地觸手生涼,他踏着步子,一雙南錦做成的靴履于衣擺下時不時顯現出星辰般的晶點。
這是朝貢的物件,滿賀朝除了少帝崔宥的國庫裡有幾匹,唯一的一塊料子,都被閻渙踩在了腳下。
“誰在那!”
近衛一聲厲喝打破寂靜。
屋頂黑影驟現,刀光如雪劈落。
又來了。
閻渙眼皮一掀,隻歎這些刺客,不自量力。
他步子一緩,隻聽身後簌簌疾風擦過脆葉,一陣呼嘯自耳旁穿過。閻渙一個急轉身,一個渾身包裹得不留縫隙的黑衣人便是當頭劈下一劍。
閻渙長臂擡手擋在臉前,隻覺寒光乍現刺亮雙眼。
空手接了這一記,閻渙不由得發出一個悶哼。他側身避過,袖口仍被利刃劃開一道裂痕。
刺客見一擊不中,劍勢愈發狠辣,卻見閻渙冷笑一聲,反手一記鞭腿直擊其腹。
“噗——”
刺客嘔血倒飛,還未落地,一柄長劍已貫穿其胸腹。
葉片疾馳之聲攜風而過,黑衣人低頭看了看腹部刺入的長劍,怒目圓睜向後倒去。
“能傷孤一劍,你也算死而無憾了。”
閻渙垂眸睨着地上抽搐的黑衣人,語氣淡漠如觀蝼蟻。
“閻王…你不得好死…”
他擡了擡手,長劍此時于他而言已沉重不堪,他終究還是松了手,在夏夜裡不甘地咽了氣。隻是那雙裸露在外的雙眼仍舊瞪得極大,瞧久了,讓人脊背發涼。
閻王。
那是民間百姓和諸國中人私下給他取的名字。
倒是合适。
畢竟他雙手染了不知多少人的血,于百姓而言,早便成了自地獄而來索命的閻王爺。
他拂袖轉身,傷口滲出的血珠墜地,在青石闆上綻開暗紅的花。
兩名近衛抱拳跪地,直言求千歲爺降罪,罰二人失職之過。要知道,閻泱守在他身側之時,他從未添過任何傷痕,經此一事,便是閻渙放過了,閻泱也必不會輕饒。
“起來。”
侍衛執意不從。
“去請個大夫來,孤要包紮。”
閣樓内燭火幽微。
近衛趕忙領命,其中一個匆匆而去,留一人護送閻渙回了閣樓。
果不其然,閻泱驚醒見堂兄不在,正要出門去尋,便見近衛護着負傷的閻渙回了來。不待近衛告罪,閻泱已拔劍相向,一副要近衛償命的架勢。
“好了。”
閻泱依舊固執地立在原地。
“都是孤親手帶出的親兵,莫要刁難,他也是為追刺客才讓那人鑽了空子。”
聽罷,閻泱才收刀入鞘,叫那近衛回泗京領二十軍棍的罰,又擺手叫他出去了。而後,見閻渙不語,閻泱又至其身側,問道:
“千歲可查問了刺客底細?”
閻渙抿了口冷茶,芳香入喉。
“你覺得呢?”
閻泱後知後覺住了嘴。
這位千歲侯是從不探問刺客是由何人指使的,每每遇刺,便是一劍封喉,直取性命。并非為了什麼旁的緣由,隻是盼着他死的人連衽成帷,早便不必追問。
“千...大人。”
門外叩門聲起,打斷二人思緒。
閻泱問何事,近衛便答,張郎中還在照料未痊愈的病患,暫時無法離身,便遣了女徒前來,為大人治傷。
閻渙聽見女徒二字,腦中不由得顯現出她的身影來。
片刻後,木門吱呀輕響。
一道素白身影踏入屋内,藥箱擱在桌案時發出細微碰撞聲。
閻渙擡眼去瞧,見來人身量纖瘦,白紗覆面,唯露出一雙清淩淩的杏眼,像一泓凍在春寒裡的湖水。
“姑娘請。”
閻泱側過身來讓路,而後退到房門外,與其餘侍從一并守在閣樓之外的廊上。
崔姣姣提着一個藥箱走近,隻見本就無甚光亮的狹窄房間内,高大的男子端坐桌前,燭火幽幽照亮他周圍的幾寸天地,映得他的臉模糊不清。
“我為大人上藥,還請大人将傷口示出。”
崔姣姣提了下裙擺坐在木椅上,又将藥箱擱在桌上,拉開抽屜的時候,她餘光瞥見面前這人渾身繃緊了些,眼神不經意間緊盯着藥箱處,似乎在警惕什麼。
這人,真是奇怪。
女子嗓音清潤,指尖利落地拆開染血的袖布。
多少年了,他還是改不了這毛病。
“姑娘不怕?”
他忽然開口。
“怕什麼?”
她頭也不擡,帕子蘸了清水,小心擦拭他臂上傷口,繼續道:
“劍傷?血?還是……”
話音戛然而止。
姣姣不知面前這人是何身份,秉持着不作死就不會死的原則,連擡頭多看他一眼都無。隻是不知曉處,閻渙擡眼打量着她,這位新得美譽的‘玉面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