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歎一聲,做工竟如此精良,再看,玉身通體無痕,必然是悉心挑出的一塊完整的好玉打磨,隻是不知是哪位工匠所做,居然會想到用玉做匕首這樣的妙計來。
青白玉匕首...
崔姣姣從驚奇中抽離,猛地想起什麼似的,連忙将刀鞘重新套回,雙手将匕首湊到蠟燭近前再看。
古銅鞘“咚”地落在藥箱上。
鞘身《孔雀東南飛》的浮雕正在燭火中鮮活起來。
“這匕首...是閻渙的東西!”
崔姣姣被自己的話吓到,立時捂了嘴,以免叫出聲來。
回想方才種種情景,她立刻覺得一切都說得通了。書中從未出現過一個如他般心思難測的人,那一雙滿含猜忌的眼睛,除了閻渙,又有何人能被作者如此着重描寫,于筆下生出血肉呢。
閻渙...這就是未來改朝換代的一代霸主閻渙...
流蘇花的香氣突然濃烈起來。
玉刃在月光下通透如冰,刀身暗刻的"渙"字時隐時現。這是原著裡提過的物件,玉乃是閻渙生母駱绯留下的玉料,自母親失蹤後,被他雕成見血封喉的兇器。
“居然是真的...”
她指尖輕撫過刀鞘的圖案。
畫面角落裡藏着個抱劍小童,正對應上八歲的閻渙。
原著曾說過,這匕首是閻渙按父親遺物上的圖案所刻,而此刻她正摩挲着的,竟是前朝那件血案前,節度使府最後的全家福。
更漏聲裡,崔姣姣忽然想起書中那段被讀者稱為“血色長階”的劇情。
加封千歲侯那日,閻渙懷揣着這把玉匕首,踏過清心殿前的九十九級漢白玉階。階下跪着的六部尚書前一秒還在高呼“侯爺仁德”,轉眼間,就被玉刃毫不留情地割開了喉嚨。
“仁德...”
她苦笑。
月光忽然被烏雲吞噬。
崔姣姣在黑暗中攥緊匕首,眼前浮現出原著未寫的細節。閻渙的母親駱绯離府那日,腰間佩的正是這塊青白玉雕成的禁步。
枕上忽然一片濕熱。
崔姣姣驚覺自己落了淚,鹹澀的液體滲入匕首暗紋。
窗外驚雷炸響。
崔姣姣不禁回想起書中所寫的,閻渙父親的往事。他是賀朝中不可多得的純良忠臣,隻可惜...
崔姣姣歎氣,想他短暫的一生當中,最在意之人除卻獨子閻渙,便是發妻駱绯。那實在是個美人,自幼被父兄悉心教導長大,容貌與才氣無可指摘。
她生得一副慈悲心腸,成日裡感歎亂世百姓疾苦,因此一雙彎月眉總是蹙着,頗有幾分病美人的姿态。
可如此嬌顔,在古代能有幾人善終?
若非先帝崔仲明多疑,想必閻渙也不會獨自撐起侯府,雙手染血,殺盡擋路之人,活生生成了世人眼裡的‘閻王’。
在閻渙十八歲那年,他苦讀多年終于榜上有名,沉浮宦海後發覺,若無人相助,此生便再無可能為冤死的父親報仇。
于是,那年冬日,閻渙在泗京長史蘇泉的府門前跪了三日,終于打動了蘇泉,将心愛的獨女蘇若栖嫁去了那破敗多年的承恩侯府。
自此,他如有神助,在嶽父的幫襯下青雲直上。
文臣皆為他開路,不少曾受過閻垣幫助的後起之秀們如今已是國之棟梁,眼見一代忠臣遺孤艱難向上爬去,自是相助。就連最初不甚願意他入朝為官的先帝崔仲明,也迫于壓力,不得不讓了一步。
其後兩年,他确實無比順遂地做了一名四品武将。
那兩年的嶽丈提攜、官員相護、夫妻和睦,曾一度讓他猶疑,八歲時的記憶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明明記得真切,父親馬革裹屍還家後,朝中無一人做聲質問帝王,剛立戰功的夏州節度使為何斃命于皇城之内。
他叩求過無數曾與父親交好的臣子叔伯們,求他們告知真相。可等候他的,是臣子府上關緊的朱門,是皇城外冰冷的石磚地。
而這一切,直到他二十歲那年升任三品,終于更接近權利中心時,才略略解開了這皇家密辛最外層的胞衣。
匕首在閃電中泛出妖異的青芒。
她忽然想起閻渙茶褐色眼睛裡,那一瞬的動搖,想起他說“防身”時微顫的指尖。
這個在史書裡惡貫滿盈的權臣,此刻正宿命般躺在她的枕下。
崔姣姣努力回想着書中關于上一代的恩怨糾葛,可越去探究,越是痛楚。
她想起,閻渙曾陣前厮殺百餘次,次次以性命搏殺,為賀朝奪下不知多少座城池,如他父親一般。他終于憑着不可泯滅的軍功,以及無可違拗的軍權,加封萬戶侯。
那年,本就因疑心而多病的崔仲明倒下了,這世上終于再也無人可以壓閻渙一頭。
病榻身側,閻渙身着紫袍,雙目猩紅,質問這堂堂天子,夏州節度使究竟為何而死?
他隻附在閻渙耳旁說了八個字。
而後,暴斃。
那一日,閻渙提着長劍跨出崔仲明的寝殿,所有參與當年之事的臣子皆被斬殺。皇城巍峨輝煌的長廊染盡鮮血,飛檐遮天蔽日,濺出的紅留下永久的血痕。自第一人起,閻渙身後所過之處,無不血染紅牆。
帝王病逝,宮中喪鐘長鳴,宮人叮咚地撞了一夜,不知究竟是哀悼朝陽的落日,還是為那死後連史書歌頌都無的夏州節度使閻垣,撞響這份遲來了十數年的哀禮。
也是自那夜起,閻渙未曾向外界辯解一字。此後,這位血洗皇城,殺盡‘忠良’的萬戶侯,便成了流傳的“閻王”。
幼帝崔宥繼位,形同傀儡,閻渙則迫使帝王封其為九千歲萬戶侯,人稱千歲侯,自此遣散元老閣,再不設立二品上的實權官職。
而今,是他把持朝政的第六年。
崔仲明死後,閻渙殺盡了皇權黨的臣子,近百人中,連及子孫妻女,無一幸免。不僅如此,相傳他在淩駕于帝王之上後,又設計害死了那個提攜過他的嶽父蘇泉。
那位在書中都被幾筆帶過的蘇若栖,得知真相後含恨而終,隻留下她給閻渙拼死産下的獨子閻良,撒手人寰。
良。
是否也有一瞬,你是想過要收手做個好人。
那聲音不住地問,可無人回答。
閻将離窮兇極惡,可實在可憐,仇人壽終正寝,卻留他無盡的恨,以至于一統天下後也無法割舍分毫,僅在位三年便猝然長辭了。
長恨長恨,奈何春夏東去,再不回首。
淚自臉頰滑落,枕上一片濕濡。苦澀混着酸鹹一并被崔姣姣嘗進了口中,如陳年的烈酒入喉,嗆得她說不出半句話。
閻渙,我想為崔瓷掙出一條活路,也想讓你活。
崔姣姣握緊匕首的那隻掌心因緊張而潮熱,絲絲熱意暖化了青白玉的腰身,不再那樣冰冷。
“來得及...”
她将玉刃貼在心口
“還來得及。”
暴雨傾盆而下,沖刷着定州城的青石闆路。
客棧閣樓裡,閻渙正在燈下凝視臂間纏繞的紗布,末端那個精巧的蝴蝶結,正随着他的脈搏輕輕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