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高熱剛退,不能喝冷茶。”
他猛地轉過身,躺在榻上,看見崔姣姣朝自己走回來。
“你…”
閻渙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就不走,你趕我我也不會走的。”
崔姣姣心中那股叛逆勁不知為何被他激了起來,不由分說坐在他的床榻邊,為他斟了一杯熱水,而後擱在他的枕邊。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比泗京皇城的宮牆還堅硬?以為自己風吹不彎折,霜打不凋落,一個人面對全天下的唾罵一言不發就是有氣節了?”
她突然硬氣起來,就連一旁的閻泱也一時間沒能做出反應。
或許是這些時日,在這個世界裡實在憋悶得快要受不了,今日又突然被閻渙莫名驅趕冷待,她有些委屈了。
“你若要替父親正名,光是殺盡天下所有唾罵過他的人是不夠的。你還要讓更多不知道真相的人醒悟,讓他們明白,節度使不是先帝宣揚的那樣,這才是真的申冤。”
崔姣姣認真看着他的眼睛,那雙漂亮的狐狸眼不該是盛滿怨氣與怒火的,那其間還能裝下更多的東西,譬如像策勒格日神色中的澄明和心安。
他們,明明該是一樣的意氣風發。
回過神來,崔姣姣意識到自己越界了,霎時間變得很是局促。
閻渙瞧着她這幅模樣,忍不住勾唇笑了一瞬。
“孤知曉了。”
他接道:
“可你如何斷定孤是你以為的那般人?”
崔姣姣深吸了一口氣,道:
“帝師忘了我會看相嗎?”
“任何人在我的眼裡都沒有秘密,所以帝師隻管做你想做的,自有我和閻泱将軍在旁為你掃清黑暗。”
說着,她指了指桌上剛剛燃盡的蠟燭,道:
“就如這燭火一般,不必照明世間,隻為你一人開路,足矣。”
一旁的閻泱心中也有一瞬的觸動,他原本是不大喜歡這位公主的,畢竟她是堂兄殺父仇人的女兒,可這些時日觀察下來,崔瓷似乎真的和她那父兄有所不同。隻是她畢竟姓崔,自己不得不防。
“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就算我不懂識人知微,我也不會拿你當壞人。”
閻渙眼神轉動,道:
“為何?”
此刻,天光大亮,冬日裡難能的光灑進屋内,他不再需要燭火為他點燃恐懼了。即使隻有白天這些時辰,可這晨色足以叫他定了心神。
“明善堂,是你的吧。”
崔姣姣一語出,閻泱險些沒能拿住那空了的藥碗。
閻渙坐起身問道:
“你是如何得知?”
崔姣姣有些心虛,這自是書中所寫,可她當初讀到文後此處之時,也着實震驚許久。畢竟誰能想到,全篇惡事做盡的權臣閻渙,暗地裡竟是賀朝最大的慈善院背後之人。
她彎腰,将身子向閻渙處湊近了些,回他:
“節度使生前曾寫過,世間多奸私,為臣當明善。帝師欲繼承父志,既無法與那些貪墨渎職的官員虛與委蛇,隻好将節度使兼濟天下之心投到民間。”
“明善堂這些年來救濟了多少難民孤兒早就數不清,每歲寒冬,明善堂皆派人施粥,冬季一連三月,從無一次斷絕。”
她的眼神間帶着審視,直問他:
“帝師明明好事做盡卻不留名,為何要稱自己是奸佞?”
閻渙仍舊闆着臉,可眼底洶湧的潮水卻替他做出了回答。
“我替你說。”
崔姣姣大着膽子接下去。
“因為帝師怕了。”
“你怕和你的父親一樣,一生善良、忠于君、忠于國,最後卻落得個帝王有疑,死因不明的下場。你更怕因為做了所謂的好官而結交到志趣相投的知己,而後眼睜睜看着他們因廉潔奉公而被迫害,而你身為另一個好官卻身份低微、無能為力。”
“你還恨你的父親,你恨他的愚忠讓他丢了命,恨他到死都沒怨過君王一句。”
閻渙像是被戳破了最後的防禦,他無助地向後退了去,退到那陰暗處,再次将自己和她隔開來。
崔姣姣似乎不曾打算就此罷休,繼而說着:
“當然,你最恨的還是你自己。你恨自己那時年幼,無力保護全家,更恨自己還是不夠狠心,明明令你父親名譽難保的人世間有一個算一個,你卻仍舊無法為了這冤屈屠盡天下人。”
崔姣姣挺直了脊背,正如他那樣。
“我說過,我唯有一個請求,便是活着。現在我希望你同我一樣惜命,我們一起在這亂世裡砍出一條生路來,為節度使正名,更要為你自己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