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泱從記事起便跟随堂兄左右,世上再無人比他更了解閻渙的脾氣。此刻他微垂着眼眸,一番愁色壓在心頭,閻泱心中無比确定,千歲侯動心了。
他愛上了她,那位姓崔的公主。
可他們流着無法交織的血,在徹底替父母報仇以前,閻泱是絕不可能将心思挪開,放在兒女情長之上的。
于是,風吹幡動,藏心動。
崔姣姣生了這場病,身子反而在痊愈後松泛不少,她想,這或許是水土不服罷。除卻每日閻渙親自送來的湯藥外,偶有閻泱前來通報,再之外,千歲侯幾乎不許人打擾公主養病。
泗京那邊近日來并無異樣,崔宥也不曾放來飛鴿催促她報信。
崔姣姣心想,左右閻渙身邊還有個德高望重的軍師,或許趙庸之早已私下傳遞了千歲侯近日情形也未可知,她病着,那位小皇帝自然也懶得理她。
那是再好不過了,她想着。
崔姣姣起身,行至窗柩邊上駐足,擡手輕輕推開半扇紙窗。向遠處眺去,一片靜谧,倒是個惬意的好時節,隻可惜,這浮生中的悠閑也不過是向這個世界偷來的虛妄一場。
她歎了口氣,心中不禁細細想着,路行此處,在這之後又該遇到何事了?
可眼下發生了太多書中從不曾提及的情節,崔姣姣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不知接下來又有多少艱難險阻等着她,等着那個被後人評說成奸佞叛臣的閻渙。
“公主。”
她聞聲回過身去,隻見一黑影貼在門外,那聲音極低,仿佛怕被第三人知曉似的。
崔姣姣心中疑惑,稍稍向前挪了幾步,瞧見那影子略略弓着身子,似乎是十分恭敬的。又多看了幾眼,透過那人的身形,崔姣姣大概認出了此人,遂放松下來,隻道:
“趙先生何必如此鬼祟,請進。”
趙庸之這才立起身子,小心推開了崔姣姣的房門。
他跨進一步,而後反手又将那略帶些吱呀聲響的木門關緊,而後雙手理了理褪下一截的袖口,雙手交疊于胸前,含首道:
“公主,臣失禮踏足公主房間,還望公主恕罪。”
崔姣姣這會兒已然裹了件披風,不緊不慢地到了茶桌旁坐下,擡眸見趙庸之那十分守禮的模樣,心中對于這個男人更是多了分疑惑。
她擡起胳膊,于杯中斟了兩盞茶水,而後幽幽道:
“先生多慮了,崔瓷不是拘泥俗禮之人,先生請。”
趙庸之向她看去,隻見一杯熱茶正向上冒着陣陣香氣,他領命走近了些,聞見熟悉的氣息,繼而愣住了,不顧禮節地坐在崔瓷身側,雙眼盯着那茶水出了神。
崔姣姣瞧着他的模樣,心中松了口氣,這東西準備了多時,還一直不知曉何時能拿出來派上用場。今日趙庸之不請自來,倒是老天給崔姣姣機會,叫他正中下懷。
“公主,這是...”
崔姣姣舉起茶杯,輕抿一口,道:
“衡山茶,果然一陣高山雨露的輕透之感,難怪先生喜歡。”
她放下瓷杯,斜探了他一眼。
“公主怎知曉臣喜愛此茶。”
他稍回過神來,雙手十分小心地捧着茶杯,感受那灼熱的溫度燙得他掌心刺痛,可卻怎麼都不肯松手。
“先生至純至孝,如今雖得千歲侯倚重,卻極少展露笑顔。崔瓷知曉,先生之母乃衡陽人士,喪夫後獨自将先生撫養長大,供先生讀書十餘載。隻可惜老夫人年輕時勞累做工,落下了太多病症,不等先生出人頭地便撒手人寰。”
她側了側身子,面對着趙庸之細細觀察起來。
他眼底有落寞閃爍,悲傷之情透過經年累月的浸染卻絲毫不減,隻是深深地壓在心底。哪怕此刻他裝作若無其事,那帶着顫抖的指尖卻如何都不肯替他撒謊。
趙庸之似乎是下了什麼決心,屏住呼吸許久,才深而輕地長舒了一口氣。他放開了握着茶杯的雙手,掌心攤開,镌刻着此生命運的紋路早被滾燙的熱烙印得發紅。
他慢慢偏過頭,想要透過崔瓷那一雙清明的眼,确認她是否如表面般無愧于心。
“不瞞公主,臣母一生清貧節儉,死後竟無一物可供睹物思人,唯一喜好便是一口家鄉的衡山茶。臣不孝,母親至死沒能親見臣入朝為官,為她争氣。”
崔姣姣立即搖搖頭,十分不認同他的話,轉而道:
“先生此言差矣。”
“難不成老夫人搓摩一生,竟是為了先生官運亨通後,跟着兒子享榮華富貴不成?”
她歪了歪腦袋,面上還未全然恢複紅潤,可那略有些疲憊的面容之上,卻露出無比堅毅的神色。她的眼睛早已看穿了趙庸之的心思,卻不知為何總是被迷霧包裹在心髒之外。
“先生此生鴻鹄之志便是讀書、報國、救蒼生。老夫人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先生能安心追求心中所想,天高任爾飛。”
“這許多年,先生可有辜負曾經那寒窗苦讀的少年,辜負心中所願?”
趙庸之的心中,有一片很深、很隐秘的地方,被她撬開了一個縫隙。而藏在期間的是什麼,世人不知、崔宥不知、書中不知,崔姣姣卻偏要知曉。
他握緊茶盞,将那泡得将将好的衡陽茶一飲而盡。
瓷杯在他放回木桌的瞬間發出脆響,趙庸之深吸了口氣,對着崔姣姣道:
“公主,臣有要事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