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娘抿嘴一笑,忍不住也插了話:
“夫人好福氣,看你家郎君多心疼你,連吃一口馄饨都怕你燙着了。”
她笑着,不待崔姣姣否認,便又轉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隻留桌邊三人面面相觑。尤其閻泱,本就略有些不知所措,此刻更是隻得低頭回避,恨不能将臉藏在馄饨碗裡。
崔姣姣吹了吹那冒着熱氣的馄饨,淺嘗一口湯底,果然香濃。
“為何要吃街邊攤販。”
他忽地開口,不見情緒。
崔姣姣隻是淡淡地答:
“我說過了,不過是懷念兒時滋味,欲與大人一同回味一二罷了。”
她又吃進一顆飽滿的馄饨,皮薄餡足,煮的火候恰恰好,肉質緊實,一口下去,唇齒留香。
“你說謊。”
閻渙自顧自把玩着湯匙,瓷勺于碗中攪動着,與碗壁碰觸脆響。那盛着七分滿的湯底便跟着起了一陣漩渦,熱氣被攪亂,一寸一寸向上逃竄。
“你分明是為了避開危險。”
他眉眼低垂,向她說着:
“大人若要這般說,那便全當是崔瓷鼠膽怕死罷。”
他嗤笑一聲,對面的閻泱即刻放下湯碗,似是要随時聽他差遣一般。
“且不說你膽識如何,你自司州長大,金枝玉葉,即便是先帝與今上并不疼愛,到底也是住在行宮之中,如此多年,世人幾乎不識得長公主面貌。”
“可你與我則不同,抛卻百姓外,賀朝官員上至宰輔将軍,下到入仕翰林,人人皆知千歲侯面目。”
他言說這幾句,似意有所指。
崔姣姣不語,等着他的下文。閻渙放下湯勺,漩渦漸漸恢複平靜,熱氣不再于空中抖動,歸于碗中,而後消散。
“你擔心名氣過盛的酒樓會有泗京耳目,是以才出言要感受百姓煙火來這攤販。”
“你是要保護我。”
崔姣姣最後喝了一口馄饨湯,終于掀起眼皮給了他一個不明所以的神情,道:
“崔瓷不過貪嘴這民間小食罷了。”
“大人說的,崔瓷聽不懂。”
天色漸晚了,街巷不再熙攘非常,隻餘零散的百姓三三兩兩地走動,攤販叫賣聲也弱了下去。若是泗京,這會兒是正熱鬧的時候,司州竟早早地便沒了煙火氣,倒是奇怪得緊。
夜色漫上閻渙的睫羽,不知為何梢上了三分孤寂之色。
崔姣姣忽地覺得他很可憐,她立時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生得好看,輪廓分明、立如松柏,每每放下幾分平日的陰冷,她總是忍不住多瞧幾眼。
可今日她才又一次陡然驚醒,面前這人并不存在,不是嗎。
“自定州一遇,我曾想過你是崔宥派來的細作,而後種種,你卻頻頻助我,更是獻計于我以換随軍做個相面謀士。我實不知你是帶着什麼目的接近我,也不明白為何你抛了同出一脈的弟弟,獨獨選了我。”
崔姣姣隻是勾唇一笑,道:
“大人不必知曉,隻當崔瓷是為了保命便是。”
她沒有說謊,最開始她的确是為了活下去,活得遠遠長過書中崔瓷原本的壽命。
閻渙不答此話,卻忽然向前弓着身子,貼她極近,問道:
“若隻為活下去,你大可嫁給策勒格日,懷朔牛羊成片、部族中人和樂安甯、自給自足,豈不是遂了你圖謀安穩的願望?更何況,我看策勒格日倒是對你情根深重,你拒婚,他着實心傷了一把。”
他歪了歪腦袋,露出一個在崔姣姣看來十分古怪的神情,似是挑釁。
“我殺人無數,世人暗罵我為閻王,跟在我身旁謀活路,似乎舍近求遠了些。”
崔姣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隻答:
“初見那面崔瓷便說了,一人安穩不夠,我要的,是在保住這條命的同時,叫天下人都能安穩地過這一生。”
她深吸了口氣,道:
“這樣的鴻圖,唯有至高無上之人能做到。”
閻渙坐回了身子,唇邊還帶着并未褪盡的笑意,又言:
“你說的那人,應是天子。”
崔姣姣隻是笑笑:
“是啊。”
“應是天子。”
閻泱渾身一震,旋即扭過頭朝四周看去,唯恐别有用心之人聽了去。
誰又能想到,僅是司州街頭一角的馄饨攤裡,此刻有人正籌謀着賀朝的千裡江山。
閻渙垂眸,盯着那碗溫了的馄饨,又問了一句:
“崔瓷,你雖懂相面,可還是要聰明些,你知道的太多了,不該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