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和内閣争議林氏皇貴妃名分長達數月之久,最終内閣獲得勝利,林氏的尊号去除皇字,僅為“貴妃”。
内閣老臣樹大根深,熟于吏事,宦海沉浮的歲月比皇帝年歲還大,掌控年輕皇帝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皇帝固然是皇帝,這朝堂終究内閣說了算。
連日來陛下顯清宮清修,林氏靜居養病,風平浪靜,一切塵埃落定了。
廷臣感歎,君臣不再分裂走向和睦,乃黎民之幸社稷之幸。
然而,平靜僅僅暫時的。
他們那位聰明的陛下不肯長久居于人下,更不會輕易認輸。
四月清眀,首輔周有謙告假回鄉祭祖,内閣剩張子昂等人值守。
朱缙忽然谕令内閣及六部,封林氏為貴妃不妥,加皇貴妃。
諸閣臣大為詫異,聖上旨意反複,舊事重提,堅決表示反對。
首輔不在,冊封皇貴妃之事絕不能暗度陳倉。若聖上執意相逼,他們這些舊輔元臣唯有緻仕。
所謂緻仕,也就是撂挑子辭職歸鄉。
朱缙溫旨挽留,暫不提此事。
數日後,次輔張子昂的宅邸,迎來了司禮監太監張全的漏夜拜訪。
張全以兩鬓斑白的花甲之年,上來就跪,涕泗橫流,哭訴陛下對貴妃娘娘的一片拳拳愛心。若不能封林氏為皇貴妃,陛下聖躬難安,希望閣臣體諒。
随同而來的,還有成箱成車的金銀禮物。
張全是聖上的近侍,張全的意思代表了聖上的意思。
張子昂一下子明白了,苦肉計。
陛下軟硬兼施,硬的不行就試圖賄賂,隻為偏寵妖妃。到底是沒受過正式皇太子規訓的藩王世子,賄賂大臣這等事都做得出。
可惜,他作為次輔不會泯滅自己良心,助纣為虐,背叛腳下立場。
張子昂嚴詞拒絕了,正氣浩蕩,絕不肯與妖妃同流合污。
“老臣雖昏聩,不敢媚君取寵。”
“請張公公回。”
陛下沉溺妖妃和道教,誤國誤己。若陛下還有半分良知,該當迷途醒悟,毀醮棄道,賜死妖妃,恢複早朝,在衆臣輔佐下回歸一個遵循儒禮的聖君。
張全挨了一頓說教,徒然無果,灰溜溜回去複命。
是夜,顯清宮一夜無眠。
又隔數日,首輔周有謙回歸。
未在文淵閣坐穩,便被司禮監太監恭恭敬敬請到了顯清宮:陛下有召。
周有謙三朝元良,入閣參預機務四十餘年,内閣隻聽他的意思而無視君父。陛下要做什麼,首先得打通首輔的關節。
至顯清宮,朱缙從青紗後踱出,罕見地以真面目視人,寒暄賜座。
周有謙受寵若驚,卻心知肚明皇帝有所圖。
第一次正式凝視君王聖顔,年輕的皇帝頭戴道教的白桃香葉冠,白絹為衣,常年修持在丹鼎青煙中,身上萦繞着很淺的皂香。瞧着不像凡世的君王,更似山栖澡練的神仙。
君臣在殿,推心置腹,相談甚深。
雙方表達立場,朱缙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封林氏為皇貴妃,少一字不行。為愛妾争取名位之心,他堅如磐石,絕無動搖。
首輔周有謙立場同樣堅定,冊封區區一妖妃為皇貴妃破壞祖宗禮法,除非自己緻仕,否則内閣絕不會答應。
朱缙焉肯輕易罷休,他好讀書,這段時日來翻閱古禮為貴妃冊封查找依據,證據十足。此時與首輔辯論,一言一語透着章法,邏輯嚴絲合縫無可辯駁。甚至親寫敕書,吩咐周有謙領着内閣照行。
周有謙當場将敕書封還,行為恭敬,态度卻冷若冰霜,誓死不敢動搖宗祏。這違背祖訓的旨意,他内閣不敢遵循。
朱缙屢屢被冒犯龍顔,瞥着眼前的頑固老人,快隐忍到了極限。
君臣拉扯數個回合,誰也不能動搖彼此意志。僵持到最後不歡而散,周有謙叩首而退。
君臣無法合作,君權和相權必須争鋒。
朱缙負手臨于窗前,獨自望向一排青青不凋的松樹,渾然天成的冷冽。
他是君王,卻身不由己。
滿腹經綸靠科舉上來的文臣,看似是他的奴仆,實則個個有風骨,人人有手段,隸屬于文官集團,代表臣權,和君王完全是對立的。
文官的利益連在一起,同氣連枝。一有風吹草動,上下同心,抵禦風險的能力極強。官官相護,法不責衆,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相比之下,龍座上的皇帝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以一人面對群臣。
所以很多朝代會出現宦官當政的局面,因皇帝在深宮中無所依靠,借助太監們的力量,形成一個小團體,反治文官集團。
但朱缙不同,他笃信道教本是個極度自我的人,不用宦官,不與任何人合作。
相對而言錦衣衛比較受倚重,但充其量也不過是皇帝腳下的爪牙走狗。
朱缙作為新登基的旁支君王,君權一直被深深掣肘。囚禁在皇宮中,他除了錦衣衛宮羽外,沒有任何心腹,孤掌難鳴。
長期以來他名義上玄修,實則以玄修之名行朝隐之事,韬光養晦,蟄伏在道觀中,不與強大而頑固的文官集團正面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