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玄青嶺,東順萬裡江而下,到金陵渡也不過是一兩個月的事。朱鶴聞再也沒有對慕微雲說出更多消息,他冷眼看着這個女孩,是不是繼承了傳說中方夫人如疾風吹火般的性情。他沒有預料錯,慕微雲确實是這樣的人。
大江沿岸有許多城鎮,人多的地方,就會滋生災厄。有的是因為命運不公,死後厲鬼回魂複仇,有的則是因為沒錢做法事,魂靈被别的東西利用,做了伥鬼。除此以外,還有妖魔引發的瘟疫和幹旱不時出現在某個地方。這種事往往是可以通過仙家術法驅除的,但仙門講究不下紅塵,不染血污,如果破戒,會不得長生,短壽而亡。因此人們早就斷了求助仙家的念頭,隻有默默挨過這些無妄之災。
他們偶爾下榻在陸地上,就遇到過兩三起這樣的案件。半夜家中寡婦被亡夫的魂靈撕成碎片,鄰居也不會起床去看看。朱鶴聞有意讓人告訴慕微雲本地的慘案,他一夜未眠,聽見隔壁的她推門出去,過了幾個時辰才回來。第二天,他點起明火符,發現符咒不滅,意思是方圓三裡的陰魂都已經被度化或者殺滅了。朱顔劍是仙器中的名器,如果不是朱顔出鞘,應該沒有這麼容易解決。
朱鶴聞從沒有問過她這些話,隻是默默看着。她确實和玄門的許多人想法不同,似乎并不在意是否長生,也不追慕那些高門大姓。
她是個變數。
經過兩個月的水路,到了金陵之後,棄船上車,深入句芒山,進入了百裡江煙門的地界。南梁在四十年前被北齊滅亡後,江煙門封山散派,從此以後,遵從血脈赓續的南方玄門徹底并入遵守師徒傳承的北方玄門,這一帶人煙寥寥,不再有當年“萬裡首冠楚,江南第一家”的盛況。
當地知府給他們找了一位名叫楚山孤的老船夫,在江煙大湖邊接引他們。大湖不知方圓多少裡,籠罩着濃濃白霧,伸手不見五指,必須要有能出入此地的專人接應。江煙門滅門前,湖邊還有一些給山上種瓜果的農戶,現在隻剩一位老擺渡人在空蕩的村裡居住,靠給那些來碰運氣尋寶的修士劃船為生。慕微雲剛走進去時,滿目荒涼,連祠堂都挂着蜘蛛網,村口的燈也掉在地上,像個摔爛的柿子一樣。要不是楚山孤坐在進村第一戶人家門口等他們,她會以為自己走錯村了。
“是欽差姑娘吧,老朽等你很久了。”那老人站起來,令人意外的是,他雖然瘦巴巴的,卻并不矮小,看得出年輕時是個高挑少年。慕微雲應是,給他看知府的手書和文牒。
楚山孤帶他們上了船,安頓好棺椁之後,慕微雲和老人坐在船頭閑聊。湖上白霧漫漫,看不清周圍的樣子,她便問道:“我們這是進句芒山的峽谷了?行船咋分出方向呢?”
楚山孤指了指船頭的一個小碗,裡面裝了一碗水。他擡起篙往左邊一撐,水面立刻傾斜了;船頭回正,水面也恢複平靜。慕微雲贊歎道:“原來是仙器!這樣的東西,比什麼集氣化靈的神器都管用。”
楚山孤吝啬地給了一點微笑:“是我妹妹給的。”
“令妹是江煙門的仙客?”
“是,後來死在南征裡了。”
“抱歉。”
楚山孤頓了頓,說:“沒什麼,她……”
話音未落,隻見船頭的水碗忽然開始瘋狂震動起來,水面在東西兩邊不停搖晃,似乎在昭示船隻已經誤入不該來的地方。慕微雲立刻站起,拔出朱顔,劍尖直指前方的虛空。茫茫大霧中,船行水面依舊平穩,劍尖銀亮如初,并沒有染上不祥的血色。
朱顔能鑒别妖鬼,如果劍鋒不變色,就是沒有異常的意思。那個碗似乎也因此平靜了下來,繼續指引着行船的方向。慕微雲看那位大爺依然雲淡風輕地端坐船頭,好奇道:“這種事經常發生嗎?”
“偶爾吧,畢竟它平時的作用是老朽的飯碗,可能生氣了。”
“……”
這一段小插曲之後,倒是再沒出事,平安到了已經掘出的墓穴邊。皇帝按遺囑薄葬楚清微,隻用了五品夫人的禮,墓穴不深,淑妃也要求不要任何儀仗,故而看起來十分冷清。湖上的風吹着霧氣湧動,木船在微波中輕輕撞着湖岸,楚山孤坐在船頭,不知道又在想什麼。棺木被小心擡下來時,老船夫眯起眼睛打量着棺蓋上的漆樣,忽然說:“好漂亮的紋樣,不像是北邊的風格。”
朱鶴聞擡眼看去,那副楠木闆上畫着紅色的天鳳,尾羽長而燦爛地鋪滿了棺木,俯首向畫面下方的巫山神女行禮,正是江煙門草創的傳說,鳳鳥降、生楚氏女,以傳萬代。最後一任江煙門的掌門孤零零地躺在這幅畫底下,她的名字将存在于口口相傳中,正史上,她隻剩下齊朝恭慎皇貴妃的封号。
朱鶴聞正兀自唏噓,卻聽見慕微雲回答說:“這是長公主為娘娘置辦的。”
“圖南長公主?”老人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那個被他們嫁到北狄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