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想好了。”慕微雲擡頭笑了,“姐姐,我想做下去。母親當年就是為天下請命,我既然背負朱顔,也要繼續她的事業。何況這次有陛下和太子殿下和我站一邊,怕什麼呢?”
“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天下有那麼多名士前輩,找誰不好,非要你?”
“可是隻有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是吃着人血長大的,我是他們之外的人,我可以反對他們!”慕微雲抽出手,認真地看着慕如清,“我唯一擔心的就是你,姐姐——你本來做天家媳婦就不容易,要是有個離經叛道的妹妹,你不是要對付更多上面的壓力嗎?我很害怕因為我,你過得不好……”
“這不重要,微雲。”慕如清搖了搖頭,“不用你替我操心,我怕的是你還沒看清,就被卷進去了。既然如此,咱們各退一步。到時候陛下肯定會派你和欽差一起去五方山,你就去,但是不許當出頭鳥,不許說話,等回來之後,我們做決定。”
慕微雲立刻笑開了:“好,沒問題!都聽我姐的。”
慕如清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腦袋:“我會寫信給琅琊公主,讓姝媛替我盯着你。有她在你就放心吧,事情肯定是她決斷。總之,别把世家大族想得太簡單了。蒼川陳氏和慶亭胡氏能夠盤踞千年,絕非善類。”
度塵宮的事暫時擱置一邊,慕微雲初到京城,就收到一封請帖。慶亭胡氏家主、中書令胡尚武的五弟胡尚餘迎娶蒼川陳氏的小姐,給長平侯府下了請帖,要請他們前去喝喜酒。
慕微雲不愛坐車,和慕塵一人一匹馬到了門口。胡氏果然煊赫,門口的開道朱牌和車馬亂成一團,無數小厮車夫喧嚷着,許多家仆出來接應貴客,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在何處下馬。過了片刻,一個身着水色長袍的青年從胡家走出來,朝着慕塵招手:“明初!這裡!”
慕塵笑道:“這便是陳家三公子。”
陳公子叫了侍從來把馬牽走,上前來見禮:“在下太子中允陳抱樸,見過侯爺、朱顔劍主。”
慕微雲還禮,笑說:“陳公子對這裡倒是熟門熟路,勞煩你來接我們了。”
陳抱樸也笑了:“這裡是我外祖家,自然熟悉。”
慕微雲跟着他們進去,一路聽他們說話閑聊。一聽才知道,這位陳抱樸,似乎與太子很是親近,一口一個“表兄”。他們路上聊了些近來太子僚屬們的趣事,不知不覺間就到了院中。
一道涓涓細流隔開了男女坐席,兩側花團錦簇,都是上好的姚黃、豆綠二品牡丹。慕塵和陳抱樸去了男人的席上,慕微雲則被一位少婦帶着,往後院去了。
一問才知道,這位窈窕婦人竟然是太子良娣,陳抱樸的親妹妹,陳抱琴。陳抱琴一身鵝黃的窄俏衣裳,算不上美豔,卻是非常有精氣神的相貌,不作世家深閨的嬌柔之态。
她帶着慕微雲,和女眷們在一起聊天。果然如慕塵所料,上來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慕微雲的婚嫁,所幸她早有準備,拿“要潛心修煉”糊弄過去。
說話許久還未到吉時,慕微雲覺得悶,就說自己要更衣,獨自出去轉轉。穿過牡丹花叢,繞過一座小湖,她看見了一處小軒,三面臨水,似乎是個好去處。正要走過去,她卻忽然聽見假山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與當年那場命案有關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這個聲音……正是慕塵!
“當年延州朱氏有罪不假,可如今罪名已定,你還要如何追究其他人的責任?”
這個聽着像是容安止。兩人聲音都沒有刻意壓低,似乎隻是閑話。
“沒有清算幹淨的,總會被我抓到機會。”慕塵很謹慎,沒有說具體的細節,但聲音之冷,竟讓慕微雲也不禁一抖,“從上到下……每一個人,血債血償。”
就在此刻,一聲踩碎落葉的微弱聲響從假山另一側傳來。慕塵和容安止不是修士,加上注意力不在此處,應當沒有發覺。慕微雲卻因為偷聽,本就警覺,她當下便輕步抄到那側,朱顔出鞘,橫在了背對着她的那人脖子上。
朱鶴聞頸上一冰。他緩緩回頭,和慕微雲沉靜的目光相撞。
那兩人還在說話,朱鶴聞舉起雙手,比口型道:“偷聽,非我本意!”
慕微雲微微扭頭,示意他跟她走。兩人就保持着這個姿勢走出去幾丈,鑽到月亮門後,慕微雲才出聲道:“你為何偷聽?”
“冤枉,我是誤闖。”朱鶴聞小聲說,“我本是慶亭胡氏叫來驅邪的,在他家住了幾日了,誰知今天撞上令兄和殿下說話。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隻好靜待他們先離開。”
他們也沒有說什麼機密,慕微雲想了想,撤回朱顔。她寒聲道:“你最好是沒聽到。”
朱鶴聞無奈地笑了笑,不再辯解。慕微雲剛要離開,卻又想起什麼,回頭問道:“你說你是來……驅邪?慶亭胡氏最近招惹上什麼了?”
朱鶴聞就像料定她會感興趣一樣,直起身子,微笑道:“鏡鬼。”
慕微雲回到宴席上時,新郎胡尚餘正起身敬酒,又是一輪客套工夫。這些剛走到一半,一個宮中打扮的内侍沖了進來,湊在胡尚武耳邊說着什麼。隻見他霍然起身,撫掌道:“叫人掃地,鋪錦!貴妃娘娘來了!”
話音未落,胡家的家仆已經擡出了一箱錦緞鋪在地上,沿着花叢一路鋪到大門口。慕微雲還沒來得及為這種鋪張驚歎,就聽見門口鑼鼓喧天。胡尚武的妻子率先領人跪下,女眷們嘩啦啦跪了一地。很久之後,當慕微雲都覺得膝蓋隐隐作痛,一陣花香忽然飄進鼻子裡。
那是一種世間不存在的花香,仿佛把所有香花都泡在美酒裡釀成,既濃郁、又豔麗。然後,是某種極好的布料和錦緞輕輕摩擦發出的悅耳聲響,伴随着腳步聲拖曳到人們頭頂。一個如珍珠般酥潤的聲音含笑道:“諸位請起。”
慕微雲擡頭看了眼這位盛寵的貴妃娘娘,一時竟不知道她年歲幾何。要說這張臉,那和二三十歲的女子也并無區别,可她膝下的二皇子容安乾已經年近而立,她卻絲毫不見老态。這些都是要用無數看不見的金銀财寶去細緻供養出來的。
她掃視了一圈人群,目光落在慕如清和慕微雲身上。貴妃笑意更深,她笑着說:“慕微雲,你過來,讓本宮瞧瞧。”
慕微雲沿着錦緞邊緣走過去,跪在她面前。胡貴妃上下打量着她,說:“你與方辭鏡很像。本宮聽說你行事也像你母親……你可知道,方辭鏡為何嫁給你父親?”
“父母尊長,民女不敢妄議。”慕微雲低頭跪拜,“娘娘請指教。”
胡貴妃托腮笑着,眼中卻殊無笑意。
“因為她造謠,動搖玄門道心。妄言大陣,誣告世家。直到令尊搭救,才以身相許,借此脫身。”胡貴妃露出森森微笑,“你,不該重蹈覆轍。”
慕微雲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覺得她張牙舞爪的有點好笑,忍不住笑了,連忙低下頭磕了幾個頭,外人看着倒像是害怕。就在陳抱琴看不下去,要上來解圍時,外面又跑來一個小厮,這次說的是正事:
“新娘子起轎了!”
胡貴妃揮了揮手,示意慕微雲下去,她自己也終于坐回了高位錦帳後,由幾對錦扇遮了身影。
新郎似乎等不及了,起身走到前門去迎接,衆人都哄笑起來,院子裡滿是打趣之聲。陳家和胡家都是永定坊的大戶人家,幾步路就到了,那新娘花轎很快便落在胡家二門裡。
新郎胡尚餘高挑單薄,迫不及待地上前,掀開花轎簾子,迎出了新娘。
蒼川陳氏嫁女、慶亭胡氏娶妻,陣仗極大,新娘都進門了,隔牆的花窗裡,還能看到外面街上不斷走過擡着嫁妝的小厮。慕微雲想起朱鶴聞方才說的話,坐直了些,仔細看向那新郎。
胡尚餘比他哥哥胡尚武單弱,聽說在家是管錢的,無官無職,隻買了個虛銜将軍。常年困囿深宅,這人的皮膚确乎有些蒼白,連眼睛都比旁人淺三分。
這樣看,還真有幾分像是非人之物了。
朱鶴聞是胡氏和陳氏拿捏着性命的打手,卻願意把這麼大一個秘密透給她……而且還不是第一次。他想做什麼,慕微雲已經大概有了猜測,不禁微微一笑。
隻見新郎新娘拜了天地父母,因為貴妃在場,特地來謝恩。貴妃開了錦扇,從手上随手褪下一個金钏,丢給侍女:“賜新婦金钏,拿着吧。”
侍女端着金钏,戴在新婦手腕上。胡尚餘與新娘并肩跪下,謝恩磕頭。禮畢,新娘起身了,胡尚餘卻依然跪在地上。胡貴妃蹙眉道:“做什麼?你不滿意?”
胡尚餘霍然擡首,盯着胡貴妃的眼睛,一字一句大聲道:“臣胡尚餘,要告發慶亭胡氏,侵吞民田,買賣公産!”
“荒唐!”胡尚武一摔杯子,“你這……你!”
貴妃喝道:“你把話說清楚!”
胡尚餘死死盯着貴妃,蒼白的脖子上爬起青筋,說:“茲事體大,容臣面聖之後,仔細禀報!”
貴妃凝視着他,面容冷峻。胡尚武越過席位,踉跄着上前拽住胡尚餘的領子:“你為什麼要這樣誣蔑家裡?家裡對你哪點不好了?你是非要毀了咱們家百年清譽不成?!”
“二哥你給我退下!”胡貴妃一拍案頭,起身走到胡尚餘面前,俯視着他,“說,必須說清楚。”
胡尚餘一身重工喜服,臉色卻蒼白如紙。他磕了個頭,顫聲說:“請娘娘,準我入宮面聖細說。”
“夠了!”胡尚武忽然也跪下了,卻沖着蒼川陳氏的家主,新娘的伯父陳守拙磕了個頭,“我來說吧……都是冤孽啊……”
陳守拙起身避開,撚了撚白色的胡須:“世侄,何故行此大禮啊?”
“我是為耽誤了陳姑娘的喜事,向蒼川陳氏賠不是。”胡尚武擡起頭,威嚴深峻的面容上流露出濃濃的悲哀 ,“今日的新郎胡尚餘,是鬼非人!”
新娘的身形明顯晃了晃,席上新娘的母親暈了過去。胡尚武一揮手,家仆們趕緊給新娘親眷上醒神茶。他自己則扭過脖子盯着胡尚餘,慢慢地說:“我家有一面古鏡,原先閑置在家中。因想着五弟新婚,要換個大點的屋子,故而把它拿了出來放在屋裡。誰知那鏡中竟封印了一隻鏡鬼,許是怨恨我們家封它多年,在舍弟換喜服時,鑽了出來,奪舍了尚餘!馬上便是婚期了,無故延期隻會壞了兩家名聲,臣便擅作主張,隻請了朱鶴聞仙長來驅邪,并未告知他人此事……誰知它,它竟然是瞄上了今天……要誣告我家……”
話音未落,泣不成聲,胡尚武竟然哭得撕心裂肺,似乎真的為自己的兄弟感到悲傷。容安止擱下茶杯,說:“這倒是一樁慘事。朱鶴聞?來說說怎麼回事吧。”
朱鶴聞上前振袖,磕了個頭,回禀道:“回貴妃娘娘,這人……确是鏡鬼奪舍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