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鶴聞輕笑一聲,“那,此事結束後,我要跟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多重要?”
雨聲打在油紙傘上,噼裡啪啦的,慕微雲沒聽清朱鶴聞說了什麼。她隻是發現,朱鶴聞那雙慣常藏三分的眼睛,忽然泛起了清光,就像掀掉了對外的假面,露出了一點真實的渴望。
大理寺裡值班的人寥寥,大雨天裡,大理寺卿早就回家了,隻有寺丞林端還在。除此以外,還有慕微雲前幾日在宮中見到的那位宋宣,他在和林端閑話。見他們來,他便對林端笑着告辭道:“淵映,到時候記得給我踐行。”
年輕的布衣寺丞笑着擺了擺手,說:“你走之前說一聲,咱們去吃好的。”
宋宣走後,林端單獨帶她們去了某間空房。慕微雲最後進去,進去前,她對林端交代道:“中書令可能很快就會派人來,請林大人替我等守一守。”
“姑娘需要多久?”林端并未反對。
“一個時辰即可。”慕微雲道,“請務必不要讓胡家人進來。”
林端颔首:“知道了,你放心做。”
慕微雲阖上門,朱鶴聞已經倒了杯熱水給綠橘。老婦人的目光在他們之間遊走,最後,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慕微雲溫聲道:“嬷嬷,不要怕,這裡是大理寺,你放心告訴我,為何冒死找我?”
綠橘要跪下給她磕頭,她連忙扶住了:“何苦行此大禮?”
“姑娘,現在在外面這個,确實是我家五公子無疑。”綠橘道,“但這件事,我說了,始終有愧良心。”
“是胡尚武,你家堂堂二公子做的,對麼?”朱鶴聞的指尖輕敲着桌面,淡淡道,“不用怕辜負你主家,此事聖上已經知道了,你要是還想保住胡家的清譽,就說清楚原委。”
綠橘接過慕微雲的帕子,一邊拭淚一邊說:“此事還要從雲中慕氏那件事說起……”
那是十年前的事,雲中慕氏案發,胡氏負責查案,胡家老爺忙得腳不沾地,于是把手上一些産業轉交給兒子們打理,也讓兒子們鍛煉鍛煉。胡尚武和胡尚餘兄弟拿到的,便是故地慶亭的地契。
世家大族之所以叫大族,除了綿延久遠,更是因為土地多。災荒年間,有地的農民賣無可賣,隻能把地賣給大族,自己則做了他家佃戶。慶亭胡氏盤踞慶亭多年,當地幾乎除了公地外都是他家的産業,就在這種情況下,胡尚餘做了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那年青黃不接的時節,他嚴禁族人買地,還明裡暗裡把以前趁火打劫弄來的地,漸漸退給了原主。胡尚武聽聞後氣瘋了,和弟弟大吵一架,摔門離去。
第二日,他就後悔了,叫人傳信給胡尚餘,說他新得了一條玉蟒帶,要送給弟弟賠罪。十八歲的胡尚餘并未多想,雖然和哥哥素來不睦,也還是去拿了那條蟒帶。奇怪的是,這次風波之後,胡尚餘和哥哥的關系竟然日漸好了起來,再也沒有發生過這些矛盾;他也不再幹傻事還地,正常打理起胡家的田産來,而且自願退出了官場,意味着将不再和胡尚武争奪家主之位。
慕微雲聽到這裡一拍大腿:“就是那天出問題了!”
朱鶴聞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天的樣子:胡尚餘想着拿完東西就走,沒想到胡尚武極力勸說他穿上照照鏡子看。玉蟒帶最出彩的在背後,于是他搬過另一面鏡子,與面前的鏡子相對一照。胡尚餘一回頭,便被困在了兩面鏡子照出的無盡空間裡,而那個鏡鬼則頂了他的皮,沖着胡尚武謙遜一拜……
這該是怎樣的絕望。
綠橘哽咽道:“五公子是老太太從小帶大的,那件事之後,隻有老太太執意說他性格有變。後來,二公子便開始每日給老太太熬參湯進補,她的記憶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可她就算是忘了所有,也沒忘一件最重要的事:胡尚武曾經害過胡尚餘。
十年了,胡尚餘生命中最黃金的十年就這樣被人奪去。就算能換回來,以後也很難有作為,官場是不好進了,親朋也早就疏遠。恐怕他之前嘗試過很多次逃跑,但都被胡尚武阻止了,除了婚禮,他已經沒有别的機會。
所以才會拼死一搏。
忽然,門外亮了起來,似乎有人明火執仗闖進大理寺。來者是誰根本不用猜,慕微雲立馬打開後窗,對朱鶴聞說:“帶着這位嬷嬷,趕緊跑!”
朱鶴聞不多話,跳出窗子,兩人扶着綠橘小心翻出去。他正要走,又回頭問:“那你後面怎麼說?”
大雨連珠般從屋檐墜落,慕微雲咬了咬牙,說:“能扛一時是一時,大不了扯着他去面聖!保護好證人證物!”
朱鶴聞點頭,扶着綠橘兩臂站上佩劍,禦空而去了。慕微雲則轉身打開房門,隻見林端手執長劍,劍尖指着地,正和胡尚武對峙。他們身後的胡家家丁把大理寺公廨團團圍住,已經有人往後院搜查去了。
林端孤身一人,并未露怯,揚聲道:“中書令請自重,大理寺公廨,豈容家丁擅闖?”
胡尚武冷笑道:“讓開!你一個五品,要攔我這個二品不成?”
林端道:“就算是九品,守的是天子刑獄,一品大員來了也不能進!”
胡尚武懶得廢話,兩個家丁直接上來要扭人。這林大人畢竟是個書生,慕微雲怕他們動手沒輕重,便主動站出來說:“中書令,怎麼在大理寺動武?”
胡尚武一擡手,家丁們停了動作。他上前兩步,哂笑道:“東宮的太醫果真神奇,才不過一個時辰,朱顔劍主的酒便醒了。”
慕微雲道:“不用攀扯太子殿下,我一句也沒有對東宮說;要審問誰,也都帶來了大理寺。胡大人有什麼意見?”
“意見不敢。”胡尚武從她身邊走過,率先進了房門坐下,“不過要如何處置一個人,是不是應該先聽聽他家人的意思呢?”
慕微雲看了眼風中搖晃的後窗,坐下說:“請講。”
胡尚武将燈燭拉近,盯着慕微雲。慕微雲毫不變色,平靜地望回去。燭光撲朔下,胡尚武的面色陰晴不定。良久,他蹙眉長歎一聲。
“姑娘,你和你哥哥相依為命這麼多年,試想某日忽然有人登門,告訴你面前這個哥哥是非人之物,真正的小侯爺另有其人,你會怎麼想?”胡尚武言辭懇切,聲音悲戚,正切切望着慕微雲。
慕微雲道:“自然是驗明鬼怪無異動之後,把兩個都奉為兄長。”
胡尚武苦笑道:“那倘若真正的慕塵對你滿心惡意,非要置你于死地,還一口咬定當年慕家的火是你放的,又如何?”
慕微雲呼吸一窒,竟然被這種可能刺到了。片刻後,她搖頭道:“這不會發生。”
“這就是我們家現在的處境。”胡尚武悲哀道,“我承認,之前借勢壓你是我不對。可那也是怕你還沒弄清原委,就告請陛下。這十年來,無論是誰借了我弟弟的身子,他都孝悌謹信,對所有家人都很好。若是要害人,何必裝成這樣。我們這麼多年,上到父母,下到子侄,早就把他視為尚餘,和他分不開了。誠如你所說,真正的尚餘也該回家,我們家會請胡望山老祖出山給他做一具身體,接他回家……但若是你告訴陛下真相,陛下勢必會下令打散鏡鬼,我們家這十年的尚餘,可就真的死了。”
慕微雲斟酌片刻,道:“您的意思是,胡家希望它留下來?”
“十年,十年的恩義,我們家實在割舍不下。”胡尚武忡然道,“當年是意外奪舍,我們也不知道五弟皮下竟然換了個人。一朝得知十年來身邊人竟是鬼怪,家裡老人都接受不了……也更狠不下心殺了他。”
暴雨聲裡,一道閃電撕裂黑暗,照徹胡尚武那張懇切的臉。慕微雲在噼裡啪啦的雨聲中靜默片刻,說:“我明白您的苦處。但是此事由令弟鬧大,我不可能冒着欺君的風險幫胡氏遮掩,不如請中書令随我入宮,面聖陳情,指望陛下能念這十年的恩義,饒這鬼怪一命。”
胡尚武長歎一聲,道:“……多謝劍主。”
馬車開到宮門,家仆們不能跟進去,劉公公帶着小辇來了,請他們上辇。胡尚武和慕微雲面對面坐定後,他歎了口氣,低聲說:“多謝朱顔劍主相救,胡家上下,一定銘恩于懷,永志不忘。”
慕微雲掀開簾子,蒼茫夜雨中,宮門外的家仆已經消失,隻有内侍們撐傘提燈,踽踽踏過石闆的聲音。她擡起頭看着胡尚武,說:“胡家得了這麼個通人性的鬼怪,也算是奇遇了。這件事以貴府上家人來看,的确不該殺此鬼。”
胡尚武苦笑颔首。
“不過若是以慶亭郡那些佃農來看,可就未必如此了。”慕微雲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這些事——又是另一樁。”
蒼雷在遠處雲端震響,胡尚武這才發現,面前的青年有一雙淬過冷光的眼睛,正含着冰冷的笑意望着他。
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慶亭胡氏!
意識到這一點,胡尚武當機立斷,掀開簾子對劉公公大聲說:“請公公轉告陛下,我身體不适,要先行告退,明日來奏!”
“别想了。”慕微雲靠上小辇轎壁,“陛下早已等你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