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一道驚雷撕開暗夜,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連成一體。
為什麼竊取靈氣的事從來都沒被發現?因為所有的供奉和祈願從一開始就是“你情我願”的換命!
為什麼從來沒人阻止這種事的發生?因為這是所有人得享長生的根本,縱然有人願意放棄,大多數人也絕不會撒手。
那為什麼玄門嚴禁下山,必須清修?一方面是能從中汲取靈氣,一方面則是因為……
慕微雲輕聲說:“其實大多數修士,都不知道這個秘密吧。”
朱鶴聞說:“豈止。整個玄門應該都隻有幾個人知道。若非有人能身化大陣,親眼目睹,就算是神算子淑妃娘娘,也沒算對真相。”
白月娘點了點頭,說:“正是如此,所以,除非是朱顔劍主這樣的位格,否則沒有人能撼動這套規矩。”
慕微雲怔在原地,片刻沉默。她懷抱朱顔十年,聽了太多朱顔劍主的故事,但從未有一刻如此真切地感覺到什麼叫“為死者言”。
她肅然拱手,寒聲說:“姑娘甘願承受裂魂之苦,我必不負所托。”
白月娘便釋然地笑了,說:“這半年來,我其實已經狂化,并不知道要攻擊誰。但我隐約覺得,吸食最多靈氣的人不是好人,所以攻擊了他們。現在想想……恐怕也太過武斷。”
她飄然一禮,說:“我濫殺無辜,今日便會自散魂魄,以作懲戒。往後……”
她的目光落在牆邊的白雪兒身上。為了防止她搗鬼,容姝媛提前切暈了她,沒想到,竟然讓她錯過了和姐姐的最後一面。
白月娘眷戀地望着妹妹良久,還是沒有說什麼話。最終,她對慕微雲說:“朱顔劍主,等我妹妹醒來,讓她告訴爹娘:我對不起他們,花了那麼多錢,還是沒有學出來。”
朝陽萬丈,從海面徐徐升起。在那些驅逐黑暗的光芒中,白月娘的靈魂開始無力抵抗。
她的身形開始變淡,不再像真人一樣,反而像是夜中燈影,撲朔浮動。最後的最後,她似乎想朝周修齊那邊走一步,可還沒有碰到他,就被陽光徹底照透,化入天地之間了。
白雪兒做了個很美的夢。
夢裡,她又回到了宛陽溫暖的冬夜,父母坐在燈前閑話,姐姐靠着油燈讀書。她家不大,生一盆炭火就足夠暖整個屋子,所有人都圍着炭火披着冬衣,外面下着鵝毛大雪,天地間一片渺渺。
過了一會兒,該睡覺了,母親提來熱水給她們擦臉,姐姐将書壓在枕頭下,一扯頭繩,蓬松的長發就摔落在肩上。
她是睡在最裡面的,姐姐睡中間,姐妹倆擠在一床被子裡頭挨着頭說話。她想起姐姐講了一半的誇父逐日,催促她趕緊講剩下一半。于是白月娘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頰,靠着牆壁開始說起來。
姐姐的聲音是那麼輕柔可愛,很快她就沉入了夢鄉。朦胧間,她似乎聽到了那個結局:
“然後,他就累了,倒在鄧林,化作一片璀璨的桃林。紅日從扶桑樹上升起,照耀着他永遠變成巨樹的身軀……”
白雪兒驚醒時,已經是中午了。她聽見隔間慕微雲和周修齊說話的聲音,吃力地爬起來。
她覺得頭昏昏沉沉的,莫大的悲哀湧上心頭。她望着空蕩的床鋪,想起和姐姐依偎而眠的那些寒夜,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白姑娘,醒了嗎?”慕微雲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你受怨氣影響太深,别立刻下床活動。我給你煮了粥,現在送進來嗎?”
白雪兒剛要下來,聞言又縮回床上。她簡單穿了衣服,挽起頭發,努力控制住顫抖的嗓音,說:“多謝朱顔劍主……”
慕微雲便把粥端進去,趁着她吃飯,給她念了段清心咒。簡單的儀式之後,她率先交代道:“劉百福已經押解上京了,你放心,他的死刑我會全力争取。胡氏……自盡了。”
胡氏昨晚見到劉百福,瘋了一樣地要和他拼命。但當她得知劉百福并沒有把兒子做成靈脈後,隻問了一句:“你把他埋在哪裡?”
劉百福回答:“劉家祖墳。”
胡氏萬念俱灰地跌坐在地上,眼看着劉百福被容姝媛帶走了。
這對夫婦從結識開始就有利無情,不知劉百福究竟是為什麼非要多此一舉折磨胡氏,但是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會面臨重刑,而她也永遠回不到慶亭胡氏了。
第二天一早,許仲義就收到胡氏自缢的消息。
白雪兒聞言隻是點頭,沒有露出絲毫喜色。想了想,慕微雲又說:“你昨晚昏迷後,你姐姐交代,要把她的筆記、金钗和她合葬。屍骨我們已經收殓好了,你帶她回家吧。”
白雪兒抹去臉上不自覺流下的淚水,低聲說:“我要帶走團團。”
慕微雲笑道:“那是當然。”
她正要起身離開,忽然被白雪兒叫住。隻見那姑娘擡起頭來時,已經不像小女孩。白雪兒低聲說:“朱顔劍主,假如我姐姐平安一生,生兒育女,是不是大家就永遠不會知道,她有未完成的願望了呢?”
慕微雲被這句話釘在原地。白雪兒搖了搖頭,輕聲歎了口氣:“死了還不夠,一定要發瘋了、失控了,才能說出自己的想法嗎……我隻是覺得,這樣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慕微雲不知道該說什麼,良久,隻是合上門離去。
門外的周修齊和慕微雲聊了聊白雪兒的情況,确認沒問題後,離開她的卧室,去弟子房收拾東西。經此大變,五方山是肯定不能再接待他了,他打算直接離開。
經過大樹下的雜物房時,他腳步頓了頓。如果不是因為思念難解,他也不會來五方山;如果不是因為偶然發現了筆記本,也許他會被蒙在鼓裡一輩子,遙望遠處的人偶和鬼影。他輕易撬動了一場大局,可是拆到局心,隻剩冰冷的白骨。
“周兄好算計,以小博大,這一局打得漂亮。”朱鶴聞不知何時從樹下走出,大約是閑逛到此。他撫掌笑道:“之前忘了問,劉百福沒必要僞造一個劉耀宗,那麼劉耀宗的人偶,也是你操縱的?”
周修齊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童謠确實是我所為,為的是吸引官府的注意力。至于人偶……我也毫無頭緒。”
若非那首詭異的童謠,官府也沒有那麼那麼容易盯上五方山。然而如果不是有人操縱了劉耀宗的人偶,讓慕微雲他們發現劉耀宗不對,從而懷疑到他動用禁術上,欽差一行人也沒那麼容易發現五方山的秘密、撬開胡氏的嘴。
胡氏的供詞,無異于茫茫海霧中一道明燈,直接打破了僵局——那麼是誰操縱了劉耀宗?
說實話,直到前夜,朱鶴聞還覺得是白月娘或者劉百福。然而劉百福專心對付公主時,劉耀宗依然活動如常,說明不是劉耀宗;白月娘分出來的魂靈也并不強韌,未必能支撐那麼久。唯一的解釋是,這個操縱者另有其人,就算是白月娘,也一定有别人提供了幫助。
忽然,有個少年的聲音笑着冒出來:“哎呀哎呀,師兄你腦子轉一轉,肯定是那個邪神操縱的嘛!”
朱鶴聞又被江玉鎮打破了沉思,于是攤手道:“你請講。”
“多簡單嘛,師兄你好好想——白月娘想要殺劉百福,那肯定是要僞造他兒子,來接近他啊!”
“可是白月娘的怨氣是不理智的,從剝皮案的死者來看,隻要有人敢吸食靈氣,就有可能被她的怨氣浸染。她确實有這份力量,但是能保持那麼久的清醒嗎?”周修齊質疑道。
江玉鎮撓了撓頭:“可是也沒有更好的解釋了啊……難道這個案子還有什麼幕後黑手?不該吧,願意給白月娘翻案的可不就隻有周兄你和白雪兒姑娘了嗎。”
海風吹過,吹得樹葉沙沙亂響,枝條打在雜物房的窗棂上。朱鶴聞繼續說:“還有一個疑點,白月娘怨氣如此之強,是怎麼保持理智,讓慕姑娘看完往事的?”
“哎呀師兄……你别說了我背後發毛。”江玉鎮縮到一邊說,“難道真的有幕後黑手?”
三人聊了一陣,無果。正好容姝媛派人來找朱鶴聞到大殿去迎接使者,大家便散了,約定之後在清談大會上再聚。
江玉鎮既然難得下山,就去玄青門拜訪有授業之恩的寒蟬子祖師;周修齊則要護送白雪兒回宛陽老家,安葬了白月娘之後,再做其他打算。
衆人齊聚五方山大殿時,已經是午後了。許仲義叫所有人列隊整裝,等使者前來交接。
事涉命案,朝廷直接接管了五方山,鎮守東海的趙東甯将軍帶了東海海師前來鎮島。
趙東甯和許仲義年少時都在慕玄緻帳下,既是戰友,也是同門,暌違多年,自是一番寒暄小叙。不過他們都不願耽誤了事,趙東甯了解情況後,便公事公辦地開始清查整個門派的各色人等。
此案最難的是如何寫劉百福的事。論理,他治理不力、教子無方、動用邪術、虐殺兒媳,這些都是大罪,許仲義原本都這麼寫了。然而剛入夜,趙東甯就收到青鳥信,嶽衡山胡養正掌門親筆,說白月娘屠戮十幾位玄門修士,劉百福殺了她,應當功過相抵。
青鳥信十分昂貴,這種信件裝在和真鳥一樣大的玉鳥裡,一日千裡,上午從昆侖寄出,下午就能在南海收到,傳訊一次就要燒掉一整塊玉,尋常門派有錢也找不到會做的。
為了保住五方山,慶亭胡氏真是下了大功夫。許仲義拿到信都氣笑了,反問道:“不是他殺人,那些修士至于被反噬嗎?再說了,不是這些長老逼着劉百福死活不低頭,劉百福至于非要殺人救陣嗎?”
東海如今異象頻出,許多亡魂因為靈脈破碎的緣故在外徘徊,兇案連連,這些長老死都不肯交出補陣之法,全都是元兇。可惜這種事寫不到奏章裡面去,寫了也沒人在意。
趙東甯搖了搖頭,将信寫進奏報裡:“慶亭胡氏拼了,就算劉百福爛泥扶不上牆,也不肯把五方山讓給陛下。”
收到信時,所有清查業已完畢,五方山長老私自扣留補陣秘法、把大陣當做棋子的罪名确鑿,罪首大多已死。剩下的,無非就是整理一些細節,把劉百福的供詞謄寫到奏報上而已。
容姝媛受過怨氣侵蝕,已經去休息了;慕微雲卻強撐着,一定要等到将軍們寫完奏報,即使自己沒權利看,也幹涉不了,也要随時坐在旁邊提供細節。趙東甯和許仲義都知道她的意思,所以寫完之後,特意違規讓她看了一眼。
隻見許仲義重點說了劉百福虐殺白月娘、慶亭胡氏幹預五方山内務的事,關于白月娘的異象,則是平鋪直叙一筆帶過。趙東甯的文書裡也隻說了慶亭胡氏送信的事。她看完之後放了心,給兩位将軍磕了頭。
趙東甯趕緊叫她起來,笑道:“二小姐真像侯爺,雖然嘴上不說,卻一定要和不公死磕到底。你放心,就憑朱顔劍主守着我們倆到這個點,劉百福的死刑也逃不脫。”
慕微雲的精神也不好,聲音難得沒什麼活力:“謝謝二位将軍。如此,我也算對得起死者了。”
左右别人不在,許仲義又和她相處許久,比較熟悉,于是笑說:“二小姐,多年不見,生分了啊。”
“……叔,您别笑話我。”慕微雲無奈地笑了,果真這才是她熟悉的小許叔叔,愛開玩笑。
“我們都出身不高,若非侯爺執意提拔栽培,不知今日還在為哪位世家子弟打下手、背黑鍋。”趙東甯長歎道,“這些年我們也不知道你和明初在哪,照顧不了你們。對了,你是要做修士,對嗎?”
慕微雲點了點頭,趙東甯就說:“那以後少不得行走天下。若是要暫住在東海,就來找将軍府,我們全家都歡迎你來。有什麼事,記得找我們。”
看她困倦,兩位長輩催她去睡了。慕微雲出門後,在轉角遇到了逡巡着的朱鶴聞。他正在牆角站着,夜風很大,吹得人臉疼,他絲毫沒有避風的意思,隻是不停往院子裡看。
慕微雲覺得好笑,加上剛剛心緒湧動,于是難得生了逗他的心思,突然跳出來吓了他一跳。朱鶴聞拍了拍心口,問道:“今天連軸轉這麼久,可有不适?”
慕微雲沒想到他是來問這個的,“啊”了一聲,擺手說:“沒事沒事,明天睡個懶覺就行。”
朱鶴聞“噢”了一聲,突然陷入沉默。慕微雲敏銳地覺察到他的尴尬,便笑道:“怎麼這麼晚還不睡覺?”
“我來告訴你件事。”朱鶴聞這個借口略顯耳熟,讓慕微雲想起長生殿那夜的周修齊,“清談大會馬上就要召開了,這次在嶽衡山,胡養正掌門主持。他邀請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