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壓頂,夜風獵獵。
小道馬蹄聲碎,三騎快馬朝着通州方向疾馳。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易枕清一身男裝打扮,緊跟前方兩匹快馬,不甘落于其後。
今日爹接到皇上的密旨,康熙以索額圖結黨妄行、議論國事之罪名将其囚禁于宗人府,其家族錢莊的總賬房錢安的侄子錢大元,偷偷攜帶記錄太子黨向江南鹽商、漕運官吏行賄的絕密賬冊潛逃。
此事關系重大,牽涉儲位,一旦洩露,必是腥風血雨。
康熙需要一支既可靠又不惹眼的暗力秘密追回賬冊,所以他們就成了上選。
易揚深知此行之兇險,更知皇上叮囑不打草驚蛇幾字的分量,便再三叮囑幾人,一定要低調行事,務必帶回全部賬冊。
此刻,疾馳的馬背上,易枕清的心緒比這颠簸的路途更加紛亂。她緊抿着唇,目光直視前方無盡的黑暗。
晏照玄今夜對爹說的那些低沉卻異常堅定的話語,如同驚雷,一遍遍在她腦海中炸響。
他……竟然真的……
她本以為晏照玄會像往常一樣沉默,或者幹脆否認,畢竟那婚書本身偷回來,是她用來對抗爹、阻止自己嫁給秦觀祿的權宜之計!她從未想過晏照玄會當真,更沒想過……
二師兄當然很好,隻是,隻是……
她下意識地側頭,目光越過秦觀祿的背影,看向另一側沉默疾馳的晏照玄,心底生出些微妙的愧疚。
為脫秦觀祿之困,竟拿他作了棋子。
眸光不由自主又落回前方秦觀祿那道挺拔背影。
從離開武館起,他就沒正眼看過她。此刻他的背脊挺得筆直,透着一股壓抑的緊繃。
易枕清心知他仍在因婚書一事震怒,一股報複的快意不禁漫上心頭。
三人一路無言,隻有馬蹄聲和呼嘯的風聲,倏地一滴濕意砸在額頭,她蹙眉擡首,旋即無數雨滴噼噼啪啪地砸到手背、地面上,空氣中即刻起了一片土腥氣。
“籲——”晏照玄忽然勒了一下缰繩,讓馬速稍緩,打破沉默,“師兄,前方有座廢廟,不如暫避風雨。”
秦觀祿聞言,終于冷冷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他猛地一夾馬腹,駿馬嘶鳴一聲,徑直加速往破廟而去。
他率先下馬,拴好缰繩,看也沒看後面兩人,徑直走了進去。
秦觀祿解下微潮的外袍往梁上一搭,背門盤坐閉目,周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晏照玄默默拴好馬匹,尋來幹柴枯草,片刻生起一小簇火。
火焰徐徐跳躍而生,驅散了些許濕意和黑暗,也映亮了他沉靜的側臉。他朝易枕清微一挑眉,示意其近前取暖。
易枕清睨着秦觀祿故作清高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譏诮,徑自挨着火堆抱膝而坐。
雨聲淅瀝,打在殘破的瓦片,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相映成趣。
她掩口打了個哈欠,眼皮漸沉,終是抵不住連日疲憊,倚着冰冷的柱子,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裡天青雲白,再無半分濕黏。
眼前是刺目的陽光,天氣灼熱,蟬鳴聒噪得令人心煩。
易枕清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庭院裡。
依稀是自家後院,卻更顯破敗滄桑。
廊下,一個穿着半舊藕荷色衣裙、身形有些佝偻的婦人正用手帕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
那婦人擡起頭,鬓角早生華發,眼角刻着深深的皺紋,面色蠟黃憔悴。
羨魚?
易枕清凝眉細辨良久,終于認出眼前婦人。
可眼前這婦人形銷骨立,瞧着足有四十許,哪還有半分當年羨魚靈動少女的模樣。
“手腳麻利些!仔細着點!”羨魚的聲音嘶啞,語氣透着一股刻薄的急躁。
她正喝令幾個灰衣短打的仆役,吃力地擡着巨大的冰塊,正往一個方向走去。
易枕清跟了上去。
幾經曲折,行至舊日庫房,眼下看似乎是被改造成了别的用途。
厚重的木門敞開,一股與外面炎熱明顯形成對比的涼意撲面而來。
羨魚捂着胸口,被這涼氣嗆咳得彎下腰,良久才緩過氣來。
她擡起那張充滿怨怼之色的臉,眼神空洞而幽怨地望向冰窖深處,仿佛在凝視耗盡她半生韶華的生死仇敵。
“添冰的時候都仔細着點!咳咳咳……這窖裡的物件半點兒閃失不得!爺……爺他……天天都要來看一眼的……”
爺?哪位爺。
易枕清不由自主地邁步,帶着心頭的疑問走進了那散發着森森寒氣的冰窖。
冷氣撲面,與外面的酷暑形成劇烈的反差。
冰窖裡光線昏暗,巨大的冰塊堆砌如山,散發着白色的寒氣,最深處是一座冰台。她好奇地走了過來,向那台内一看。
那方方正正的冰台裡,非是奇珍異寶,而是一碟葷菜。
一道早已看不出原本色澤的紅燒鲈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