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侖懷揣金剛杵與周谒迅步向西宮走去,二人一路隻字未提他剛才在馬背上的失态。
“沈大人。”周谒與沈侖并行在宮道上,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沈侖用眼角餘光回了他一句:嗯?
“大人手裡拿着的是什麼稀奇之物,可否給在下一觀?”
沈侖收回目光,嘴角勾出一抹冷淡弧度:“現在不成。”
周谒微微點頭,也不勉強,他的目光忽然微妙地變化了下,似話中有話:“既然是珍貴稀奇之物,想必威力不小……佥事可要小心,萬不要傷及無辜。”
眼下時辰不早,即使快馬加鞭,來回寺中仍舊拖沓了不少工夫,此時日頭清亮的光芒已經顯得愈發濃稠耀眼,而賢章宮的輪廓此時也遙遙出現在沈侖與周谒的眼前了。
賢章宮内。
鳳首銜環熏爐沉谧的散發着清甜淡雅的香雲,袅袅青煙自金猊口中徐徐滲出,在殿宇間流轉鋪展,似輕紗般覆滿玉磚。
宮内雖無皇帝寝宮極度的奢華氣派,但作為皇後居所亦不落其後。沈侖剛一踏入門,兩列雙髻侍女捧手迎面走來。
“大人。”為首侍女走上前來,朝他道了一個萬福,“皇後娘娘知道您來,喚你趕緊過去。”
沈侖點點頭:“臣也有要緊事要禀報皇後,煩請姑娘帶路。”
皇後側坐在鳳榻邊上,半身都隐沒在塌上帷簾,一陣細碎的哭泣聲從中隐隐傳來。
沈侖眉頭微皺,正欲行禮,餘光輕輕向簾内一瞥,裡邊的景象卻讓他呼吸一窒——
層層紗幔後,有人正輕撫皇後發髻。
沈侖臉色瞬間變得極為不好,還未說話,皇後便眼尾绯紅的從簾子退裡出來,似乎正極力按下心中的激動,微微顫抖地沖沈侖道:“陛下醒了!”
話一出口,皇後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态,朝沈侖溫吞一笑。
“陛下醒了?”沈侖喉嚨中緩慢而沙啞吐出幾個字,表情卻是十分的不可置信。
看皇後那副樣子,确實是喜過于驚,不像做戲。更何況除了他也沒人敢躺在龍榻上冒充皇帝了。
沈侖提步上前,正擡手伸向簾子,一隻保養得宜又圓潤白皙的手早先一步撥開了沈侖眼前的阻礙。
“沈卿。”
沈侖騰地一驚,下意識退了兩步,錯愕地看向簾中人。
一張有些虛弱的臉微微向他笑了一下,皇後立馬把皇上攙扶了起來,從旁邊的酸枝木矮凳上端了一杯茶喂了皇帝一口。
皇帝清了清嗓子,安撫地拍了下皇後的手背,随後又反手緊緊握住。
皇後見狀,眼圈悄然蒙上了一層水色。
“皇上。”沈侖輕叫了一聲,艱澀的滾動了下喉頭,似乎是在确認皇帝是否真實清醒了。
看見皇帝确實無異之後,沈侖雖有些不可置信,還是側頭朝皇後輕聲道:“娘娘,把趙麗妃宣來吧。”
皇後稍稍朝沈侖搖了搖頭,示意不是說此事的時機。
沈侖哪還等得及,深吸一口氣,向前兩步半跪在地,垂頭道:“皇上,臣要提審趙麗妃,她今早被扣在皇後宮中,臣想先拿此人。”
殿中靜默良久,沈侖眉頭輕皺,昂首提高了一個聲調,擲地有聲道:“皇上!臣要在這裡拿了趙麗妃!”
皇帝如夢方醒,下唇還沾着一兩滴茶水,看樣子不是不知道趙麗妃的所作所為,歎了口氣,“唉,沈卿,她這麼一個小女子,你查清楚了麼?别誤傷了才好。”
“無妨。”
見皇帝如此偏袒趙麗妃,皇後心中一冷,不複之前的小心謹慎,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一旁宮女所托的茶盤上,發出叮的一聲:“趙麗妃眼下就押在本宮這裡,本宮現下就着人把她帶上來。”
“來人——”兩位侍衛從殿後披甲上前跪在地上,皇後語氣卻平淡如水,沒給李守成說話的機會,“把趙麗妃押上來!”
若不是見皇帝依舊持中不言,皇後也不願蹚這趟渾水。
沈侖沒說此話前,皇後也是隻敢關押不敢動手,現下見沈侖已容不得她了,不論後面皇帝有無後悔,自己都不必白在皇帝心中擔一個殘殺寵妃的罪名。
一想到這裡,皇後的心裡悄悄地落了聽。
兩名侍衛得令走後,一時間,大殿内靜的針落可聞,沈侖仍舊跪在地上抿唇不語,沒有一點起來的意思。
半炷香過後,殿内的死寂漸漸被女子尖叫打破,随之在後的還有些許兵甲間的锒铛碰撞聲。
皇後緩緩站起身,往皇帝後背上又墊了一層軟枕,朝皇帝說了什麼,退身行禮,擺明了是不欲與趙麗妃相見。
路過沈侖身邊之時,她停頓了一下,垂眸看了一眼這個在地上長跪的年輕人。
從第一眼見到他時,她就對沈侖印象十分深刻。那時沈侖還是個青澀少年,她也僅僅是個應王妃,那時她新婚剛過,和李守成蜜裡調油,一日李守成下朝,她正端着裙子興沖沖找他時,見涼亭内一身着雲白圓領袍身形單薄的少年正和她夫君說着什麼。
她尚未走近,少年忽而眼角一動,止住了話語——分明是察覺了她的存在。
那雙眼眸清透得驚人,驚得她不由駐足。
少年朝自己斂眉一笑,而後極為恭謹地行了個禮。
她從來沒見過這麼精緻俊秀的人,一時間臉上羞紅了一片。
後來才聽說少年曾是異族進獻給先皇的貢品。那時先皇病重,有異族為求自保,将族中美貌少年獻出,幸得先皇後垂憐,将他救出帶在身邊教養。
若不是先後驟然生病繼而失寵,他一朝升天成為寵臣,也是指日可待。
自從那日見過沈侖不久後,應王府也朝不保夕,人人自危,她料理後院周旋前朝,自然也忘了他了。
可他竟然在不久前無端端地出現在皇帝身邊,面貌眉眼幾乎不改,隻是冷意更甚。
他倒是不空有一副皮囊,處事果決,謀略過人,連她這個皇後也不得不承認朝中再找不出比他更可靠的臣子。
“交給你了,沈卿。”皇後在沈侖頭上輕輕撂下這麼一句,身後逶迤的金絲牡丹長擺在地上拖動,鳳尾流光劃過沈侖的眼角。
皇後方走,殿後一女子的喧鬧聲越來越近,如漣漪一般擴散開來。
趙麗妃顯然被激怒了,除了發怒的嬌劣的罵聲,還有些許金玉相撞細碎的回音,恐怕是被侍衛連拉帶拽的押上來的。
沈侖抖了抖衣袍站起身,抿緊薄唇望向聲源處,眸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晦暗,又迅速歸于平靜。
趙麗妃面帶怒容,一路口出狂言指着皇後責罵,而皇帝靜靜側坐榻中,被淡黃床帏重重遮掩,不言不語。
轉眼間,趙麗妃就被帶到了殿中,此時她仍怒氣未消,杏目圓瞪,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正中的沈侖,沈侖也微微側頭,帶着同情而戲谑的眼神望向她。
這一眼把趙麗妃火又拱了上來,她恨聲兩下掙了掙細臂沒掙脫,轉而罵道:“沈侖!是你讓皇後那個賤婦把我押上來的?!”
沈侖向兩個侍衛遞去了一個眼神,侍衛了然的松開了手。
趙麗妃甫一掙脫便立刻飛身向前撲向沈侖,可還沒沖出兩步,就被捏住了肩膀,如泰山壓頂一般讓她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