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清晨水汽濃厚,寒意鑽入姑蘇每一片磚礫瓦片中,而轎辇中的知縣早已汗透重衣,扶着轎窗連叫幾聲快走。
灼蓮閣内,衣着鮮豔的女弟子三兩一組般急匆匆的來去各處,伽藍靜立在紛亂人潮中央,眸光凝在遠方。
此時剛才把灼蓮閣翻得天翻地覆的濃眉男人從遠處迎來,一把扶住了剛出轎辇的知縣。知縣一見到他雙眉樹立,低聲怒喝:
“趙萬提!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是讓你守着,你守的是個篩子嗎你!”
趙萬提冷汗直流,一面攙扶着知縣,一面懊惱而沮喪回禀道:“老爺,在下也……可是牢一個人都沒進去過,确實蹊跷。”
知縣暗暗地瞪了一下他。
二人轉眼已至正廳,知縣強捺焦躁,朝伽藍草草一揖,順便與周谒眼神打了個招呼。
此時範宏正氣急敗壞,哼了一聲背着手闆了半張臉過去,知縣心中挂念着牢内情況,急匆匆的提步到了伽藍面前,還未開口便伽藍被打斷道:
“知縣,這裡不是說話的地,咱們直接去監房吧,邊走邊說。”
知縣正有此意,連連點頭與伽藍并肩走去,一行人穿過主廳,折入西小廳。廳後一道月門,白玉鑲邊,門後竹影森森,小徑幽邃,枝葉掩映間,連人影都模糊難辨。
樹影掩映間,伽藍的聲音傳來:“知縣,長話短說,就在您剛進灼蓮閣之時,楊長使已經暴斃在牢裡了。”
這一句話穿耳入腦,知縣如遭雷殛,趙萬提也剛知道這個消息,即刻驚呼:“什麼!——怎麼死的!”
知縣腳下一軟,趙萬提眼疾手快迅速用手肘架住,知縣微微顫顫舉起指頭往前點了點:
“快,快走……”
監牢中,因為驟然間數十人進進出出,燭影紛紛搖曳起來,将青苔斑駁的石壁映得如同鬼影浮動。
沈侖在地上安靜抱膝坐着,眼簾微擡,黑暗裡,那雙眼如兩片薄刃劃開靜湖,幽深瞳孔中泛着冷冽的微光。
周谒一行人剛到獄中,就見沈侖雙手雙腳被銀鐐綁的死緊,覆着一身的寒氣,神色卻異常平靜。幾縷頭發落在臉頰旁邊,一夜過去,下颌線條仿佛都更清晰了些。
此時,一位侍女在他身邊站着,身後有三名男子單手按刀,站在沈侖前面,正在輪流盤問着什麼。
周谒的雙眉暗中蹙起——沈侖的身體他是清楚的,即使一晚什麼也不做,隻是待在這間陰冷不透氣的牢房,也能讓他心力交瘁。
“沈侖——”
事急從權,關押沈侖的監牢門已經打開,周谒一腳邁入,朝身後的侍女要了些熱茶,又解開身上的披風攏在沈侖身上,輕輕将他攙扶而起。
趙萬提目瞪口呆,他都想怒喝一聲,這是幹什麼呢!這還是犯人嗎!
範宏方才被人群擠到後方,此刻終于沖進牢中。見此情景他雙目微猩,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沈侖面前,吼道:“楊長使是怎麼死的!——你!——”
話說到一半,一道犀利的視線就猛然刮在他的身上,範宏愕然擡頭,發現環抱着沈侖的男子雙眸在暗處發出陣陣寒光,凝視着自己。
範宏嘴角一抽,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狠厲地盯了一眼沈侖,轉頭氣急敗壞地直接奔去後方那條黢黑幽暗的暗道中。
伽藍氣息沉郁,面色晦暗不明,望向範宏沖過去的位置低聲道:“知縣,楊長使的屍身就在那裡,一同去看看吧。”
方知縣心神郁挫,仿佛被人一頭壓進水裡擡不起頭來,連點頭都似用盡全身氣力。
此時,一道清冷而有些虛弱的聲音自衆人後方響起:“我也同去。”
伽藍回首,昏黃燭光下,沈侖的面容蒼白得近乎透明,連唇上最後一絲血色都已褪盡。
她眉頭微蹙,掩不住地擔憂:“你先休息一會吧,來人——”
“無妨,多謝閣主挂懷。”沈侖已經站起了身,發絲順耳廓滑到脖頸,更顯得虛弱許多,可腳下還丁零當啷的。
周谒沉聲道:“閣主,可為他松去鐐铐?他被捆了一夜,還由人看守,怎麼可能是兇手?”
衆人見狀默然,伽藍點點頭,示意三位女弟子将他的鐐铐拆下,又喚了一名弟子扶着沈侖,他卻微微搖了搖頭,解開鐐铐後,輕擰着手腕,不疾不徐地跟在一行人後面。
周谒扶着沈侖後腳剛到,就見知縣臉色鐵青負手站在監牢中,胡子都在輕輕發抖。範宏蹲在地上不停地在楊長使胸口手腕脖頸摩挲,衣服都被冷汗浸濕,口中喃喃自語:“怎麼、怎麼會這樣,怎麼一夜之間——”
趙萬提立在一邊,也十分駭然,好端端的一個人竟然這麼瞪着眼睛死了,誰敢信?!
“昨夜我們确實巡守在牢房内外,可——”侍衛見到長官掃來的眼刀,喉結滾動,目光飄忽。
“可什麼!”趙萬提額角蹦蹦直響,怒氣已經隐隐從牙縫中漏了出來。
“不對,不對!”範宏捏開楊長使的眼皮,又把了一陣子的脈搏,自言自語,“他這不像是暴斃了。倒像是——”
範宏腦中無數的想法如絲般迸發,又亂糟糟的裹成一團,他深呼吸幾口,卻聽見雲淡風輕的一句:“氣脈封絕,活生生被抽了三魂七魄。”
此話一出,隻見範宏身形猝然一頓,他緩緩轉頭,嗓音嘶啞:“……氣脈封絕?”
沈侖垂眸俯視着地上僵住的背影,睫羽在眼下投出兩彎青影。周谒此時好巧不巧輕飄飄地添上一句:“這倒和皇帝前些段時間一模一樣。”
話音未落,衆人駭然失色,無數道目光掃射到周谒身上,有驚愕有探究,他卻渾不在意,隻扶着沈侖,眼睛彎彎,和藹笑道:“不過聽說已經治好了。”
“這……怎麼,怎麼治的?”範宏小心地把已經面色青灰,四肢發僵的楊長使放在地上,試探地問了問。
沈侖搶過話頭,卻等于沒說:“不知道。”
範宏倒吸一口氣,仿佛正在被什麼攝取了精神,半跪在石闆上。這時,突然來了幾名男子,周谒看了一眼,是和範宏楊長使一行的,見到楊長使已經面色紫青,心中大驚,暗中霍然抽出了刀,就等着範宏一聲令下。
可範宏恍若未覺,隻顧翻檢屍首。他粗暴掰開死者眼皮,又重重按壓脖頸血脈,動作狠厲得不似查驗同僚,倒像在處置什麼剝了皮的野獸。
燭火搖曳間,各人臉上陰晴不定。
“閣主。”一名弟子從外匆匆而來,見滿室肅殺,一時之間有些躊躇,伽藍眼明發現了她,“蕊色,怎麼了。”
喚作蕊色的弟子趕忙回禀:“閣主,閣外有一老者,說是閣中客人的同行人,因為前幾日生病晚了路程,如今特來會合。”
“還說,有一名叫範宏的大人認識他,他叫單時蓬。”
衆人齊刷刷看向範宏,範宏擡着屍體,愣了片刻:“誰?”
蕊色道:“他說他叫單時蓬。”
“哦,這個,”範宏不知為何,臉色突然僵住,他掃了一圈周圍的人,撓了撓頭,“這……好像,确實是我們一行的……他怎麼來了。”
伽藍秀眉凝起,不悅道:“先前為何不曾提起?我灼蓮閣近日已收留太多外人,簡直放肆!不準!”
範宏此時隐約開始頭痛,語氣稍軟:“閣主,實在是麻煩了,您請他進來吧……”
見範宏已經是心力交瘁,搖搖欲墜了,連知縣都忍不住說了幾句好話伽藍這才勉強颔首,示意蕊色帶人進來。範宏想了想,趕緊起身說要看看老人,朝衆人行了個禮,匆匆随侍女而去。
“知縣,還要繼續關着我嗎?”就在大家都還關注着地上橫屍之時,一個清淡的聲音幽幽傳來,仿佛方才的混亂與他毫不相幹。
衆人此時才紛紛注意到,還有一個被捆了一晚的人跟在他們身後。
知縣上下掃了一眼他纖細蒼白的手腕上的紅痕,歎了一口氣:“算了,幾顆沾血的珠子能證明什麼呢?來人——”
趙萬提還要說什麼,卻被知縣一手隐蔽地攔了下去:“放人。”
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知縣深感此地不宜久留,匆匆留下趙萬提和幾名衙役查辦衙門失屍案,自己則抽身離去。
待這場風波暫歇,日頭已近中天。沈侖整夜未眠,乍出牢門,眼前驟然一黑——
“當心。”
他身形微晃,随即穩住。擡眼正對上俯身而來的周谒,那人眼中盛滿憂色,一隻手臂已牢牢環住他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