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夜的煙花在窗外炸開時,許沂正機械地吞咽周緻青包的鮮蝦馄饨。電視新聞裡緬北饑荒的畫面一閃而過,裹着破布的孩子正在啃食樹皮。瓷勺突然掉進湯碗,濺起的湯汁在步重華手背燙出紅痕。
“别看。”他伸手去擋屏幕的動作慢了半拍。許沂的嘔吐聲混在迎新鐘聲裡,蝦仁混着血絲沖進下水道,痙攣的脊背弓成瀕死的蝦。
周緻青把他汗濕的額發撩到耳後,突然發現對方後頸有塊硬币大小的疤——和卷宗裡記載的“懲罰性烙鐵傷”位置完全重合。
淩晨三點的書房,周緻青輕輕摩挲着母親泛黃的飲食日記。1998年3月15日那頁暈着油漬:“小周把胡蘿蔔藏在花盆裡,不過沒關系,給他做了南瓜餅。”
鋼筆字被水漬洇開的地方寫着:“要讓孩子每頓飯都吃得安心。”保險櫃最深處的手铐鑰匙突然變得滾燙。
周緻青想起許沂今天偷偷倒掉的排骨湯,想起法醫說胃潰瘍患者需要少食多餐,想起那人總在深夜站在冰箱前盯着酸奶看卻從不伸手。
他抓起車鑰匙沖進冬夜,大衣口袋裡的芒果幹與海苔脆片相互碰撞,發出細碎的、像心臟正在愈合的聲響。便利店暖黃的光暈裡,許沂正往收銀台上放最後一包泡面。
感應門打開的瞬間,他聽見身後傳來包裝袋的悉索聲,混合着熟悉的雪松氣息:“試吃裝不違反你的不吃嗟來之食原則吧?”玻璃窗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
周緻青看着許沂撕開營養米糊試用裝,睫毛在眼下抖落星子般的碎光。遠處傳來貨架整理車的吱呀聲,像極了那年母親推着餐車走進病房時,滑輪碾過地磚的溫柔聲響。
周緻青在檔案室調取舊案卷的暴雨夜,許沂在他書房發現了那本藏在《犯罪心理學》扉頁後的日記。
牛皮封面上凝結的油漬像顆幹涸的琥珀,食指撫過敬蓉兩個字時,書頁自動翻到夾着超市小票的那頁——2004年6月18日,鮮紅的特價标簽剛好蓋住那句:“十三床病人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可劊子手的饅頭怎麼能算嗟來之食?”冰雹砸在玻璃上碎成齑粉。
許沂看見鋼筆字在饅頭下方洇開大片淚痕,仿佛鋼筆灌的不是墨水而是鹹澀的海。1998年4月3日那頁突然抖落一張泛黃照片:躺在icu病房的女人,輸液管像蜘蛛網纏住浮腫的手腕,枕邊飯盒裡裝着咬過一口的南瓜餅。
要讓孩子每頓飯都吃得安心。這句話卡在喉嚨裡變成帶倒刺的鈎。
許沂踉跄着碰倒硯台,墨汁潑在雲南白藥烀豬蹄做法上,突然想起十年前在緬甸刑房,毒枭曾把發黴饅頭踢到他臉前:“吃啊,條子的剩飯你不是很愛搶嗎?”
砂礫在牙齒間摩擦的咯咯聲混着鐵門外的哄笑,胃酸灼燒喉管的劇痛中,他恍惚聽見母親用景頗語哼唱:“小月亮跌進瀾滄江……”
防盜門鎖轉動的聲響驚醒了書頁間的幽靈。
周緻青被客廳景象釘在原地——許沂赤着腳踩在滿地狼藉中央,揉成團的蛋糕包裝紙從他指縫跌落,乳脂奶油在黑白鍵琴譜上漫漶成渾濁的淚。
更刺目的是那本躺在地闆上的日記,攤開處露出母親臨終前歪斜的字迹:如果愛有形狀,應該是保溫飯盒掀開時的光。
“你監視我?!”許沂的嘶吼像困獸最後的掙紮,卻因為喉嚨裡哽着的南瓜香變得支離破碎。
周緻青看着他抓起茶幾上的蝦餃往嘴裡塞,滾燙的湯汁順着下巴滴落在日記本,化作另一個時空裡母親手背濺落的葡萄糖液。
“滇西地震那年……”許沂突然笑出聲,染着油光的牙齒咬碎水晶蝦餃,“我挖了三天三夜的石頭才找到半罐蜂蜜。”他舉起顫抖的手,玻璃糖罐在月光下流淌着琥珀色光芒,“那些孩子眼睛裡長出的鈎子,比你藏在抽屜裡的軟糖鋒利多了。”
周緻青踩過滿地殘渣時,聽見大理石闆在腳下發出細碎的嗚咽。許沂被箍進懷裡的瞬間還在掙紮,後頸的烙鐵傷疤蹭過他襯衫紐扣,爆發出令人戰栗的灼痛。
直到溫熱的鼻息撲在耳際,掙紮漸漸變成壓抑的抽氣:當年誘捕行動失敗……周緻青喉嚨裡的砂紙擦着許沂破碎的童年,囚車經過廣式茶樓,紅燒乳鴿的香氣讓我吐了一路。
懷裡緊繃的軀體突然震顫起來。許沂的指甲陷進他肩胛骨,像是要把某些腐肉連根挖出:“憑什麼和你有關的東西最後都會變成喂給我的藥?”他染着蝦餃油漬的唇擦過步周緻青下颌,别指望我會感恩那份腌入味的假慈悲。
下一秒響起的裂帛聲裡,日記本從中間被撕開。泛黃紙頁雪片般紛飛間,周緻青看清許沂猩紅眼底映出的自己——二十二年前躲在太平間偷吃祭品蘋果的男孩,正跨過時空抱緊他的共犯。
“不是慈悲。”他将人抵在落地窗前,任憑對方咬破自己舌尖,“是你該得的戰利品。”
冰雹在玻璃上撞出密集的鼓點,許沂仰頭吞咽從兩人唇齒間溢出的血,忽然嘗到一絲南瓜的清甜。
周緻青按住他後腦的手滑到頸側傷疤,那裡正在滲出細密的汗,像熱帶雨林匍匐而過的蟒蛇。
淩晨四點的廚房亮起暖黃的光。周緻青把牛奶倒進蛋液時,看見玻璃窗映出餐桌旁的背影——許沂正用被咬扁的吸管撥弄芒果布丁,指尖懸在母親日記殘頁上方十厘米處,仿佛那裡燃着看不見的業火。
當第一勺雙皮奶貼上他開裂的唇角,周緻青感覺指尖下的皮膚在顫栗。許沂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羊奶的腥氣混着血腥味噴在鎖骨:那年芭蕉芯……其實嚼起來像你煮爛的西藍花梗。霓虹燈牌透過雨幕在瓷碗裡投下血色波光。
周緻青将人額發别到耳後,突然發現沾在他睫毛上的不是雨水——那是母親照片上永遠停留的三十七歲,正在另一個破碎的靈魂眼底無聲複燃。
周緻青的齒尖陷進許沂鎖骨時,嘗到了鹹澀的鏽味。
月光被冰雹擊碎成千萬片棱鏡,每一片都折射着不同時空的饑餓——二十二年前太平間青白燈光下,九歲的他踮腳夠到供桌上的蘋果,果核在袖口擦出可疑的水光;而此刻懷中人後頸的烙鐵疤痕在抽氣中起伏,像極了緬甸刑房裡那個吞咽毒饅頭的少年被踹翻時,地上滾動的黴斑。
“你根本……”許沂的指甲在他脊背抓出血痕,聲音卻突然卡在那年雲南雨季的泥石流裡。十五歲的少年卧底蜷縮在罂粟田排水溝,混着血水的雨水漫過開裂的嘴唇,遠處毒枭營地飄來的饅頭香像淬毒的蛛絲。周緻青突然松口,舌尖舔過滲血的牙印。
這個過于溫存的舉動讓許沂渾身劇顫,仿佛又回到被逼吞下緻幻植物的那個雨夜——胃袋在痙攣中翻湧,視網膜上炸開的斑斓色塊裡,母親墳前的供果正在腐爛。
“當年那個蘋果,”周緻青将人轉過來抵在落地窗上,暴雨在玻璃外炸成蒼白的焰火,“是醫院護工偷放在太平間門口祭奠流産胎兒的。”許沂瞳孔裡跳動的霓虹突然凝固。
他看見年幼的周緻青藏在停屍櫃陰影裡,供盤裡的蘋果被福爾馬林氣息浸透,咬下的每口都混着陌生死者的生辰八字。而自己蜷縮在金三角地牢吞食的毒饅頭,何嘗不是另一種活人獻給死神的祭品?
“後來我吐了三天。”周緻青的手指插進他汗濕的發間,指腹擦過耳後那道彈片擦傷,但要是重來一次……尾音消散在突然貼近的唇齒間,許沂嘗到了跨越二十年的酸澀果香。玻璃門因體溫蒸騰出白霧,倒映着兩具相抵的軀體漸漸重疊成同一個剪影。,
許沂在窒息般的親吻中看見無數個饑餓的自己:跪在緬北集市撿拾爛菜葉的十二歲,卧底時生吞活蛇充饑的二十歲,還有此刻吞咽着周緻青唾液的二十一歲。每個影像都在撕咬,啃食,将尊嚴與羞恥碾碎成維持心跳的養料。
“你明明可以……”許沂的控訴被周緻青咬住下唇,血腥味在津海與勐拉之間架起橋梁。他忽然意識到這個總逼他吃西藍花的男人,眼底燃燒的不僅是掌控欲——那是種更原始暴烈的饑餓,就像自己當年隔着鐵栅欄看毒枭喂食孟加拉虎時,猛獸撕開羚羊喉嚨時濺起的血珠。
周緻青的手掌突然覆上他痙攣的胃部,掌紋烙着槍繭的觸感讓許沂想起彈頭在腸道翻滾的灼痛。但下一秒,溫熱的掌心開始順時針畫圈,像母親哄睡時的撫觸,又像入殓師為屍體阖上雙眼的悲憫。
“當年那個蘋果,”周緻青的聲音混着冰雹撞擊玻璃的碎響,“我特意留了最甜的半邊。”許沂的瞳孔在劇震中映出兩個交疊的時空:太平間偷食的男孩将半邊蘋果藏在染血的校服口袋,而緬甸地牢裡的少年卧底将毒饅頭最幹淨的部分塞進同僚遺體掌心。
暴食與禁食的悖論在此刻轟然坍塌——原來他們都在用扭曲的方式,為死去的自己舉行生祭。